第一章
 
2019-07-29 09:25:37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十六

  一个人喝酒无趣。
  一个会喝酒的人和一个一杯就醉的人喝酒也同样无趣。
  一个人自说自话多么无聊,可是和一个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的人说话更无聊。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
  这道理,李坏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对公孙先生说:“你出手,并不是为了求胜,只不过为了要找一个值得你出手的对象而已。成败胜负根本就没有放在你的心上。”
  李坏说:“如果不配让你出手的人,就算跪在地上求你,你也不会对他们伸出一根手指。”
  公孙先生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已有光,热泪的光。
  “我就知道你会明白的,如果你不明白,世上还有谁能明白?”公孙先生又长长叹息:“如果我不败,这世上还有谁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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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的两件完全不同的事,可是道理却完全一样的。
  李坏忽然站了起来,用一种他从未表现过的尊敬态度,向公孙先生行礼。
  “我从来不拍别人马屁,可是今天我们就算是生死之敌,就算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死在你手里,或者我在顷刻之间就会杀了你,我也要先说一句话。”
  “你说。”
  “公孙先生,你虽然永败无胜,可是你虽败犹荣,我佩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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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孙先生忽然做了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然凌空跃起,用一种没有人能想像得到的奇特姿势,奇特的翻了七八个跟斗,翻起了七八丈,然后才落在他原来坐的那一处枝桠上。
  他没有疯。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眼中的热泪好像已经快要忍不住夺眶而出了。
  要想不让别人看见自己眼中的热泪,翻跟斗当然绝不是一种很好的方法,却无疑是一种很有效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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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坏无疑也明白这道理,所以他就喝了一口酒,一口就把葫芦里的酒喝光。
  “我非常感谢,你愿意把我当作你第五个对手,我实在觉得非常荣幸。”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公孙故意装出很冷淡的样子说:“我已经收了别人三万两黄金来换你一条命。”
  李坏又笑了。
  “我真想不到,我的命居然有这么值钱。”
  公孙先生没有笑:“我们夫妻一直都很守信约的,只要约一订,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会守约的。”
  李坏也不再笑。
  “我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而且我现在还不想死,所以我虽然很佩服你,我还是决心要让你再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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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之间的感情永远是那么真实,那么可贵。
  不幸的是,朋友并不一定全都是真的朋友,仇敌却永远是绝对真实的。
  所以如果你的仇敌对你表示出他对你的某种情感,那种情感的真实性,也许比朋友间情感的真实性还要更真实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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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朋友之间是亲密的,越好的朋友越亲密。
  不幸的是,亲密往往会带给人轻蔑。
  仇敌却不会。
  如果你对你的仇人有轻蔑的感觉,那么你就会因为这种感觉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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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朋友之间,尤其是最好的朋友之间,很可能只有亲密而没有尊敬。而最坏的仇敌之间,却很可能只有尊敬而没有轻蔑。
  这种尊敬,通常都比朋友之间的尊敬更真实。
  这实在是种很奇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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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奇怪的是,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

  
十七

  就好像世界上每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个角落里都有人在相爱一样。江湖中也每天都有人在以生命做搏杀,每天也不知道有多少次。
  自从人类有文字的记载以来,像这一类的生死决战也不知道有几千万次,几百万次。可是能够永远留在人们记忆中的,又有几次呢?
  其中至少有两次是让人很难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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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蓝大先生与萧王孙决战于绝岭云天之间,蓝大先生使七十九斤大铁锥,萧王孙用的却是一根刚从他丝袍上解下的衣带。
  这一战的武器相差之悬殊,已经是空前绝后的了。
  蓝大先生的武功刚猛凌厉,震古烁今,天下无双,一锥之下碎石成粉。萧王孙飘忽游走,变幻无方。刚柔之间的区别之大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想像。
  这一战虽然无人有机缘能恭逢其盛,亲眼目睹,可是这一战的战况,至今尤在被无数人渲染传说,几乎已经成了武林中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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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小凤与西门吹雪决战于凌晨白雾中。
  西门吹雪号称剑神,剑下从无活口。他这一生就是为剑而生,也愿意为此而死。
  他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和陆小凤比一比胜负高下,因为陆小凤这一生从未败过。
  这个人看起来好像总是嘻皮笑脸,随随便便,连一点精明厉害的样子都没有,甚至好像连一点用处都没有,更不像肯苦心练武功的样子。
  他这一生出生入死,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危险至于极点的事。
  可是他这一生居然真的从未败过一次。
  那么,他和西门吹雪这一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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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战也和萧王孙与蓝大先生的那一战相同,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他们的决战虽然都是惊心动魄,系生死于呼吸之间,可是他们的决战却没有分出生死胜负。
  因为在当时他们虽然是在一瞬间就可以把对方刺杀于当地的仇敌,可是他们毕竟还是朋友。
  一种在心胸里永远互相尊敬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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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坏和公孙不是朋友。
  公孙先生虽然每战必败,却只不过因为他的心太高气太傲,他虽败犹荣。
  李坏在江湖中至今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名气,也很少有人知道他的武功究竟是深是浅,可是毕竟已经有几个人知道了。
  有几个从来也没有想到会败在他手下的人,都已经败在他的手下了。
  他和公孙先生这一战的生死胜负又有谁能预测?

  
十八

  浓雾忽然淡了,被一阵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吹来的柔风吹淡了。
  雾淡风柔,天地间却显得更凄清凛冽萧索。
  这也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情况,就好像李坏和公孙现在的情况一样。
  他们心里对互相的尊重已经越来越深,可是他们之间的杀机也越来越重。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敬重,两个人都不愿意伤害到这一份尊贵的情感。
  可是两个人都知道这一战已经迫在眉睫,已经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挡的了。
  因为他们争的并不是生死,而是胜负。
  对他们来说胜的尊荣,远比生存更重要得多。
  远比人世间任何事都重要得多。
  他们争的虽然不是生死,可是他们也知道胜则生败则死。这其间是绝对没有丝毫选择余地的。
  因为高手相争,要胜,就必定要尽全力使出他们自己的绝招,绝情绝义绝命的绝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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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坛空了。
  李坏和公孙两个人仍然用一种最舒服最懒散的姿势,坐在高树上的枝枒间。
  他们不敢随意变换自己的姿势。
  因为他们知道每一次姿势的变换中的每一刹那,都可能为他们即将到来的生死决战,留下致命的错误。
  因为他们知道在他们刚才最后那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进入决战的状况。
  现在他们的姿态看起来虽然懒散,但却已都将他们自身的潜力和他们无数年艰苦锻练的经验发挥到极致。
  他们都不知道现在他们不动则已,只要他们开始一动,在他们开始动的一刹那间,就是决定他们生死胜负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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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坏没有动。
  不该动的时候,他绝不会动的。可是他却说出了一句非常奇怪的话。
  他忽然问公孙。
  “我可不可以说一句话?”
  公孙僵住,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在这种时候居然有人想到要说话。
  在这种时候他实在不想说话,可是他又实在忍不住要问李坏。
  “你要说什么? ”
  李坏说的话不但让公孙大吃一惊,任何人都会大吃一惊。
  李坏说:“我要小便。”
  公孙呆住了,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会在这种时候听到这么样一句话。
  李坏又说。
  “我本来当然可以忍住不去小便,可是如果我不去小便,我的心情和我的体能都会受到一点影响,你就会占到一点便宜的。”李坏说:“我们两个的武功好像差不多,这一点便宜是绝对不能让你占的。”
  公孙不开口。
  “只不过如果我要对付的是别人,这一点便宜我也只好让他占了。换了别人,这一点便宜他是非占不可的。”李坏说:“幸好你是公孙先生,是公孙无胜。你怎么会占这种便宜?”
  公孙瞪着他看了很久,很久很久,才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好!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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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李坏就去了,去小便了。
  在这种生死寄于一瞬的决战间,在这种生命中最严肃的时刻里,他居然真的去小便了。
  而且他一去就没有再回来过。
  公孙先生等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才忍不住下去找。
  他当然不会找到李坏的,他只找到了一片削下来的树皮,树皮上只写了两行字。
  “公孙先生,你的名字好像应该换了,因为这一次我跑了,我跑了当然就是你胜了。”

  
十九

  夜雾散了,晨雾已升起。
  虽然同样是雾,可是如果它置身在不同的时候和地方,就好像变成了两种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人岂非也是这样子的。
  就算是同样的人,可是他们的命运却往往会因为他们的处境和遭遇而改变。甚至会因为一点小小的意外而改变。
  可是又有些人,他们这一生的命运,却好像是冥冥中早就已注定了的。
  “我的命中也像注定了要遇到一些我绝对胜不了的人。”公孙说。
  “李坏也是这种人?”
  “他根本不是人。”公孙说:“至少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这样的人。”
  “为什么?”他的妻子问:“是不是因为这个李坏实在太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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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天已经亮了,人已经走了。帐蓬车马也全部撤走了。
  这一片空旷的大地又变成了一片空旷, 只剩下他们夫妻两个人。
  公孙先生摇头叹息。
  “我不知道江湖中有多少人认为他是坏人,可是在我眼里,这个李坏实在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好得多。”
  “哦?”
  “他本来可以击败我的,虽然他还没有出手,可是我已经感觉得到。”
  “你感觉到什么?”夫人问:“是不是又跟上次你和还玉交手时一样,感觉到那种尖针一样的杀气?”
  “不是。”
  公孙忽然间沉默了下来,仿佛在思考着应该怎么样形容他当时的那种感觉。
  他的妻子也没有打搅他。
  这时候,天微明,雾未散,天地间还是昏昏暗暗的,风吹在身上还是很冷很冷。可是在这寒冷皆暗的大地上仿佛忽然间有了一丝暖意。
  公孙先生忽然叫了起来。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样子。”
  他的妻子还没有问他这种感觉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也不必再问了。
  因为这时候,她已经看见东方有一道金黄色的阳光,穿破云层,照亮了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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