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人死鬼上门
2023-06-13 20:52:1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此人模样生得委实滑稽已极,但众人见是此人,却再无一人心中有丝毫滑稽之意,有几人手足虽断,身子也不禁颤抖起来。
  黄金魔女们一齐跪伏在地,诱人的躯体有如一尊尊黄金仙女塑像,看得人目眩神迷。
  金髯老人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们总算没丢老夫的脸。”
  他语声已如金属相击震人耳鼓,此番笑将出来,更是有如战鼓齐鸣,千军万马奔腾刺杀。谁也无法想到,这长不满三尺的小小身躯里怎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音来。
  只见金髯老人笑声突顿,目光已凝注到水天姬身上。
  他不但周身金色,就连目光中都带着那种黄金的光芒,只要他目光对你一瞧,你身上便会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寒气。
  水天姬面上却泛起一股娇笑,笑得又妩媚又诱人。
  金髯老人亦自大笑道:“妙极,想不到水丫头你也会在这里!”
  水天姬道:“妙极,想不到金河王你也在这里!”
  她说话声音,故意学作那金髯老人“金河王”的模样,当真学得唯妙唯肖,逼真已极。
  就连那些黄金魔女都不禁听得睁大了眼睛,少女们更是惊喜交集,暗道:“好了好了,原来水姑娘和他认得的,想来我们已得救了……这老人不但生得奇特,连名字也奇怪已极,不知为何叫作金河王?”
  她们到底年轻,恐怖之心一去,就立刻琢磨起别人的名字。
  金河王放声大笑道:“好个水丫头,居然敢学起金大叔来。”
  黄金色的眼珠的溜溜四下一转,却又放声长叹道:“水丫头,你常夸自己如何了得,老夫今日见了,却失望得很!”
  水天姬娇笑道:“噢!”
  金河王道:“你既然在这里,竟会令紫衣侯的侍妾被这般畜牲所辱,连老夫的脸都被丢尽了。”
  他说得摇头晃脑,似是激奋已极,一阵风吹过,他颔下长髯不住随风波动,看来当真有如奔流不息的金色河水一般。
  少女们这才知道他取名之意竟在颔下一部长髯。水天姬道:“这些畜牲实在可恶,不知你老人家要将他们如何处治?”
  金河王道:“念在他们还有人认得出老夫来历,饶了他们吧……”
  彭清等一齐大喜,少女们却大是不服。
  金河王缓缓接道:“就赐他们个全尸也罢!”
  这句话说将出来,不但黑衣人们心胆皆丧,少女们也不禁为之大惊失色,谁也想不到老人手段之毒辣竟一至于斯!说要饶了别人,却是取人性命,彭清嘶声道:“西方黄金宫……”一句话还未喝出,已被两个黄金魔女抬起,四条金色手臂一悠一荡,彭清身子已穿窗而出,远远落在海水里。
  只听一连串“噗通!噗通!”之声,顷刻之间,二十余条黑衣人已全部被抛人海水中,只剩下一两声轻微的惨呼余音,仍残存于星光海水间。这些人四肢俱已残废,被抛人海,哪里还有活命?少女们虽然对他们深恶痛绝,但此刻见了这情况,仍觉满心凄惨,不忍卒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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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河王手捋金髯,哈哈大笑道:“这下眼前才清静了。这些四肢发达的臭男人,老夫最是见他不得!”
  目光转处,突然指着胡不愁大喝道:“这里还有一个,抛下去!”铃儿、珠儿一齐大惊。
  但见黄金魔女已搬起胡不愁的身子。铃儿与珠儿方才眼见她们奇诡之武功,虽知单凭自己两人之力绝然无法援救,但却也万万不能眼见胡不愁被抛人海里,两人身形齐展,挡住窗口。
  铃儿惊呼道:“他……他既非与那些黑衣人一同来的,又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他性命?”
  金河王道:“天下的男人俱都该死,知道么?闪开!”
  铃儿又惊又怒,大声道:“如此说来,你莫非要天下男人都死光死绝,就只剩下你一个才对么?”
  金河王冷冷道:“正是如此,因为……”
  水天姬缓缓接口道:“只因天下的男人若是都死光死绝,就没有人会觉得他比别的男人矮了。”
  金河王放声大笑道:“不错不错,你倒知我心意。”
  此人脾气之古怪,端的天下少有,不该怒时,他偏要大怒,此刻水天姬如此讥骂于他,他反而没有丝毫脾气。
  水天姬道:“但你老人家若将此人杀了,我妈妈定要不高兴了,那时她若完全不理你了,别人可是没有法子。”
  金河王竟自呆了一呆,道:“真的么?”
  水天姬道:“谁敢骗你老人家!”
  金河王又自呆了半晌,突然顿足捶胸、暴跳如雷,将船舱踢得咚咚作响。少女们见他如此大怒,都不禁吓呆了,只当胡不愁此番必无生理,哪知金河王跳了一阵,竟只是大呼道:“放这臭小子下来,抛到后面去,莫让老夫再见着他!”黄金魔女手臂一荡,果然将胡不愁抛到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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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半晌,铃儿方自定过神来,缓步走出,敛衽道:“前辈救了贱妾们之大难,贱妾亦不知该如何报答?”
  金河王道:“不错,老夫救了你们性命,你们自该好生报答才是。该如何报答,你们自己说吧!”
  铃儿沉吟了半响,道:“侯爷也曾留下些金银珍宝……”
  金河王大笑道:“金银珍宝?谁要你的金银珍宝?谁不知道西方黄金宫富甲天下,老夫难道还会是贪图金银而来的么?”
  铃儿怔了一怔,面上又自变了颜色,偷偷瞧了那些黄金魔女一眼,颤声道:“那……是为何而来的?”
  金河王笑道:“你也不必怕老夫将你们带走,老夫虽然好色,但别人的侍妾,老夫还不屑一顾!”
  铃儿这才松了口气,道:“不知前辈有何吩咐?”
  金河王笑声突顿,面色一沉,厉声道:“老夫此来,为的只是要查一个人的下落。此人与老夫恨深如海,势不两立,老夫若不将他下落寻出,活生生杀死,一辈子也休想活得舒服!”
  他语声中怨恨之深,当真令人闻之胆寒。
  铃儿颤声道:“不……不知此人是谁?”
  金河王牙齿咬得吱吱作响的,道:“他便是紫衣侯的臭师兄,被老夫吓得缩头乌龟般躲起,天下唯有紫衣侯知他下落。”
  铃儿心念数转,道:“但前辈却来迟了,我家侯爷已……”
  金河王怪笑道:“你当老夫不知他已死了么?老夫就是因为他死了才自来的。你可知道老夫等着他死已足足等了十余年,始终没有机会,一听到他与人比剑,才赶了出来,一心要他死在别人剑下……”
  铃儿道:“但侯爷一死,便没有人再知道他师兄的下落……”
  金河王咯咯笑道:“老夫是何人物,岂会被你骗倒?紫衣侯与他之关系非同小可,紫衣侯一死,岂会没有些后事交付于他?尤其那白衣人七年后还再来,紫衣侯怎会不令人去求他指点武功?”
  铃儿面目变色,颤声道:“但……但……”
  金河王大喝一声,道:“但什么?你们快些说出那厮的下落便也罢了,否则老夫的手段如何,你们不妨先闭上眼睛想想。”
  铃儿纵是口才灵便,此刻却也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金河王寻了把交椅,跳上去盘膝坐下,挥手向魔女们道:“唱个小调,要唱个不长不短、叫人听来高兴的!”
  黄金魔女们娇声应了,她们的语声也十分娇柔,但却也是冷冷冰冰,全无半分温柔之意。
  金河王道:“她们唱完,你们若是还未答复,老夫就要你们好看!”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只听黄金魔女中已有一人漫声歌道:“天上瑶池落凡尘,化做西方黄金宫,黄金为柱玉作阶,珠光宝气照千重,酒池肉林珍馐味,妙舞绝色胜天堂……”
  那冷冷冰冰的语声唱起歌来,竟是委婉动听已极,唱的虽非淫靡之音,但却自有一种妖媚之意,令人听来心旌摇荡,难以自主,只是铃儿此时忧心忡忡,纵是仙乐,也听不进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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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天姬突然道:“求求你,莫要唱了好么?”
  金河王霍然张目,怒道:“谁说的?”
  水天姬道:“你老人家就是要她们唱上三日三夜,唱完了别人还是不会说出一个字,这又何苦?”
  金河王凌空一个翻身,跳下交椅,戟指大骂道:“臭丫头,你明明是我‘五行神宫’的子女,为何却帮外人说起话来?”
  水天姬嫣然笑道:“我可不是帮外人说话,只不过是说出事实来而已,莫非你老人家愿意我骗你不成?”
  金河王微一挥手,歌声戛然而止。他双目狠狠瞪着铃儿与珠儿,足足瞪了半盏茶时分,突然大喝道:“你说不说?”
  铃儿与珠儿紧紧闭着嘴,果然连一字都不再说了。水天姬笑道:“我说的可没错吧?”
  金河王暴跳如雷。他骂得越凶,铃儿嘴闭得更紧。
  水天姬身子斜斜倚着墙,悠悠道:“依我良言相劝,你老人家不如回去吧,免得在这里空着急,急坏了身子。”
  金河王呆了半晌,竟又哈哈大笑起来,笑道:“好,老夫倒要瞧你们说不说!”反手自怀中取出一圈金线。
  这金线看来最少也有数丈长短,但细如柔丝,似是女子们绣花用的,谁也不知金河王要用它来做什么。
  只有水天姬面上却变了颜色,但见金河王手一抖,那盘成一团的金线骤然展开,疾伸而出。
  那细如柔丝的金线,竟被他生生抖得笔直!
  金河王桀桀怪笑道:“看你说不说?”手腕一抖,金线就如鞭子般抽了下去,抽在那些少女们身上。
  金线长达数丈,由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谁也没有逃脱,别人只当这柔丝般金线纵然抽在身上,也未见多么疼痛。
  哪知金丝落下,竟比蟒鞭还要厉害,只听那尖锐的破空声“嘶!嘶!”不绝,两三鞭抽过后,少女们身上衣衫已片片粉碎,雪白的肌肤上,生生被抽得多了三条血印。可怜他们穴道被制,连惨呼都叫不出,但面上那惊怖与痛苦之色,却真叫铁石人见了也要痛心。
  铃儿与珠儿惊呼一声,扑了过去,伸手去抓金丝,那金丝却宛如活的一般,一曲一扣,“嘶”的竟抽到她两人身上。
  铃儿与珠儿身子一颤,但觉金丝落处那滋味竟有如烧红了的烙铁烙在身上一般,叫你一直疼到心底。
  金河王哈哈笑道:“说不说?说不说?”他见了别人受苦,神情委实得意已极,手腕震动,又是一鞭落了下来!
  铃儿与珠儿存心与他拼了,身子转处,便要扑下!
  突听一声大喝:“住手!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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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河王大笑道:“好!好!终是有人说的。”手腕一挫,嗖的一声,几丈长的金线蛇一般缩回,盘做一圈。
  只见一个大眼睛、高鼻梁的小孩子,自角落里爬起,慢腾腾走了出来,正是方宝儿,他不知何时已醒过来了。
  金河王皱了皱眉,道:“就是你这小鬼?你知道什么?”
  铃儿与珠儿却大喝道:“宝儿,你说不得!”
  金河王还不信这孩子会知道什么,听了这句话,方自大喜,因为这孩子若是什么都不知道,铃儿怎会如此着急?当下身子一掠,掠到了宝儿身旁,笑道:“乖孩子,快说,爷爷给你买糖吃!”伸出手想要去摸宝儿头发,怎奈他生得比宝儿还要矮上一截,哪里摸得着?
  方宝儿眼睛一瞪道:“你是谁的爷爷?”
  金河王怔了一怔,大笑道:“好,好,我是别人的爷爷。”
  方宝儿嘻嘻一笑,道:“长胡子的小弟,这才乖,大哥给你买糖吃。”
  金河王又自一怔,似是勃然大怒,却又不能发作,只得不停地摸着胡子,那神情当真尴尬已极。
  铃儿与珠儿若非心事重重,此刻早已笑出声来。
  方宝儿接口道:“紫衣侯死后,曾留下一封密柬,写着他师兄的藏身处,那密柬此刻在谁那里,你可想知道?”
  金河王大喜道:“想,想极了,快说!快说!”
  方宝儿道:“对大哥说话,怎能如此无礼?”
  金河王干咳几声,暗骂道:“小畜牲,等你说出来,看老夫不撕碎了你?”
  但宝儿未说出来前,要他叫祖宗看来他也一样会叫的。当下一阵干笑,抱拳道:“大哥,就请你快些说吧!”
  水天姬格格娇笑,拍手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长胡子的老公公,赶着孩子叫大哥。”
  铃儿与珠儿再也忍不住“噗哧”一笑,但这一声笑过,想起种种忧烦愁苦之事,泪珠又几乎要夺眶而出。
  方宝儿道:“你要大哥说出,那也容易,但这些少女与你无冤无仇,你不如先将她们放走吧!”
  金河王牙齿咬得吱吱作响,口中却干笑道:“容易容易……”挥手道:“解开她们的穴道,放她们走吧!”
  要知他不惜一切,也要寻着紫衣侯师兄隐居之处,别的事什么都可放到一旁,否则以他身分,那“大哥”两字怎会叫得出口?
  黄金魔女动作迅速,片刻间,便将少女们穴道完全解开。
  这些少女昔日虽然尊贵,此刻却已如伶仃的落花,一个个衣衫破碎,花容无色,满带伤痕的娇躯似已站立不稳,柔弱的双手拉着破碎的衣衫,遮掩着身子,带泪的目光,乞怜地望在铃儿与珠儿面上。
  铃儿与珠儿又何尝不是泪流满面?
  她们瞧见此刻的愁苦,想起昔日的荣华,哪里还忍再瞧第二眼?情不自禁,一齐垂下了头,颤声道:“你们走吧!”
  方宝儿眼睛也不忍去瞧他们,只是大声道:“角落里的箱子,本属她们之物,也让她们带去如何?”
  金河王道:“容易容易……”挥手间黄金魔女已将箱子送到少女身边,箱子里自是紫衣侯留下的珍宝。
  少女们逡巡颤抖在穿窗而入的晚风中,虽不愿走,又不敢不走,只因她们终究是柔弱的女子,而非倔强的铁汉,只因她们实是吃过了苦,也受够了任何女子都不敢再受的折磨与羞辱。
  金河王大喝一声,怒骂道:“臭丫头,还不走?等什么?可是等着要再尝尝老夫的鞭子么?”
  少女们身子一颤,齐地跪倒在地,跪倒在铃儿与珠儿面前,流泪道:“妹子们对……对不起侯爷……”
  铃儿道:“侯爷……侯爷不……不会怪你们的,快……快走吧!”
  水天姬道:“对,侯爷本就要你们走的,快,快,再迟就来不及了。”将箱子塞入少女们手里,扶起了她们身子。
  金河王更是连连顿足,连连喝骂……
  少女们终于走出了舱门,每个人临去时,都情不自禁回头瞧了方宝儿一眼,虽只匆匆一瞥,但见那目光中的悲痛与感激却已足够令方宝儿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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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更深,浓云沉重,掩去了星光。
  十几条短小的金色人影提着孔明灯,或站或坐,攀附在船舱四面的桅杆横梁上,强烈的孔明灯光自窗口笔直射人舱中。这些金色人影看来似平都和金河王生得一般模样,但仔细一瞧,才知道“他们”不过是十几条遍体生着金毛的灵猴,已被金河王训练得颇通人意。
  船舷边海水中有十余条轻巧的皮筏,想必是金河王与他的黄金魔女们自岸边乘来的,皮筏轻巧,是以划水无声。
  少女们放下小舟,轻泣着去了,晚风中犹残留着她们悲痛的哭声,似是暮春杜鹃之啼血。
  金河王早已等不及了,此刻冲着方宝儿哈哈一笑,道:“那道密柬在谁身上,老兄此刻总可说出来了吧?”
  方宝儿道:“在我身上!”
  金河王怔了一怔,道:“在……在你身上,拿来!”
  方宝儿双目凝注着他,目光中的神情极是奇特,似是讥嘲,又似得意,口中缓缓道:“你拿不走的。”
  金河王狞笑道:“小畜牲,你可是也要尝尝滋味?”
  方宝儿微微笑道:“你这金猴子,你不妨杀了我,吃了我,切碎我,烧了我,但却拿不走那张纸,只因那张纸方才已被我吃下肚子里去了……”
  铃儿与珠儿又惊又喜又是伤感,目中又自泪下,那眼泪却是为方宝儿流的。谁也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心肠,如此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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