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七章　人性弱点

 

2024-05-19 15:06:56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永远高高在上，令人不可仰视的移花宫主，终于也渐渐变得和别人同样平凡。
　　小鱼儿到这时候，才觉得她们原来也是个人，也有人的各种需要，也有人的各种情感，甚至也有眼泪。
　　现在，她们会不会将那秘密说出来？
　　小鱼儿望着她们，眼睛渐渐亮了，忽然道：“我倒有个法子可以让大家都活下去。”
　　怜星宫主果然立刻问道：“什么法子？”
　　小鱼儿道：“这法子虽然有些丢人，但却一定有用。”
　　他发觉每个人都在留神听着，就缓缓接着道：“魏无牙虽然卑鄙无耻，但却是个痴情种子，到现在还是死心塌地的想着你们，从来也没有将别的女人看在眼里，所以，现在你们只要答应嫁给他，他一定会将我们全都放出去的。”
　　他竟敢说出这种话来，苏樱不觉吓了一跳，只道移花宫主姐妹必定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要他的命。
　　谁知移花宫主听了这话，竟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甚至连一丝愤怒的表情都没有。
　　小鱼儿目光闪动，缓缓接着道：“无论如何，魏无牙对你们总是情深一往，你们总该知道，世上像他这么样痴情的男人，也实在不多。”
　　他一面留意着移花宫主的表情，一面又接着道：“你们嫁给他至少总比嫁给那些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好些，是么？”
　　邀月宫主只咬了咬牙，还是没有说什么，怜星宫主却霍然扭转头去，目中似又泛起了泪光。
　　过了半晌，小鱼儿才试探着问道：“你们已想通了么？”
　　怜星宫主忽然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可知道这话你若是在几个时辰之前说出来时，你的后果会怎样？”
　　小鱼儿道：“当然知道，所以我才会将这话留到现在说，只因我也知道一个人到了快死的时候，想法一定会改变很多的。”
　　怜星宫主道：“那么我现在若要苏樱嫁给他，你肯答应么？”
　　小鱼儿很久没有说话，苏樱眼睛瞬也不瞬地瞧着他，过了很久，小鱼儿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随便说说的，并不是一定要你们嫁给他，你们不妨就拿我说的那些话当放屁吧。”
　　苏樱也长长叹了口气，柔声道：“你只要让我知道你的心意，我死也就暝目了。”
　　小鱼儿道：“死，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有时甚至比吃豆腐都容易，譬如说，一个人走在路上，半空中忽然掉下块石头来将他打死了，你说这有多轻松，有多容易，死的人可以说连一点痛苦都没有。”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道：“但‘等死’，却不是件容易的事了，文天祥若在被俘时立刻就横刀一死，那也没什么了不起，但他却能在几个月里，一直拒绝各种诱惑，一直抱定必死的决心，所以他才能令人人佩服，传诵千古。”
　　他忽然说出如此沉重的话来，苏樱心里又不禁为之黯然，只有等死的人，才知道等死时的痛苦实非人们所能忍受的。
　　苏樱揉了揉眼睛，悄悄道：“我们现在难道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
　　小鱼儿默然半晌，也压低语声，道：“我们若能沉得住气，静静的等死，也许还有一丝希望。”
　　苏樱道：“既然静静的等死，还有什么希望？”
　　小鱼儿道：“魏无牙要我们慢慢的死，就是要我们痛苦，疯狂，甚至自相残杀，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得到发泄，也只有他这种残废的疯子，才会有这种不正常的想法。”
　　苏樱叹道：“不错。”
　　小鱼儿道：“但我们现在却都很镇静，我们若是就这样静静的死了，他一定不甘心，一定还会有别的举动，那就是我们的机会到了。”
　　苏樱缓缓点着头，道：“不错，他若一直不理我们，我们自然无法可施，只要他有所举动，就给了我们可乘之机，只不过……”
　　小鱼儿苦笑道：“不过他如比我们沉得住气，那就糟了。”
　　苏樱眨了眨眼睛，道：“所以我们现在一定要想个法子来逼他。”
　　小鱼儿道：“不错！”
　　苏樱道：“什么法子呢？”
　　小鱼儿瞧着她笑道：“这法子你难道还会想不到么？”
　　苏樱咬着嘴唇，不说话了。
　　移花宫主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过了半晌，只见小鱼儿忽然站了起来向她们姐妹两人恭恭敬敬行了个礼，然后又长叹一声，道：“我江小鱼能和移花宫主死在一齐，葬在一齐，总算有缘，现在大家反正都快死了，我们昔日的恩怨，也从此一笔勾消，你们为何定要花无缺杀我，究竟有什么秘密，我都不想问了。”
　　移花宫主也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出这种话来，只有张大了眼睛瞧着他，等他再接着说下去。
　　小鱼儿道：“现在花无缺既然不在这里，我们看来也不会有逃出去的希望，我只求你们让我痛痛快快的死了吧。”
　　怜星宫主失声道：“你想自杀？”
　　小鱼儿叹道：“不错，我早已说过，死，我并不怕，但等死却实在令我受不了。”
　　移花宫主姐妹神情骤然沉重下来。
　　邀月宫主忽然嗄声道：“不行！”
　　小鱼儿笑道：“到了这种时候，你难道还非要等花无缺来杀我不可？”
　　他一面说话，一面偷偷向移花宫主挤了挤眼睛。
　　邀月宫主怔了怔，怜星宫主已悄悄拉了拉他衣襟，道：“好，你死吧。”
　　小鱼儿道：“多谢多谢，我死了到阎王面前，一定会为你们先说两句好话。”
　　苏樱忽然道：“我这里有两粒毒药，是魏无牙为他徒弟们准备的。”
　　小鱼儿道：“这种毒药的厉害我知道，只要一粒已足够了。”
　　苏樱凄然一笑，道：“你死了，我是连一时一刻也活不下去的，你难道还不知道？”
　　小鱼儿默然半晌，道：“好，要死就一齐死吧，也免得黄泉路上寂寞。”
　　突听一人大声道：“死不得，死不得，你们少年恩爱，多活一天，就有一天的乐趣，若是现在死了，岂非太冤枉了么？”
　　这正是魏无牙的声音。
　　小鱼儿和苏樱对望一眼，心里暗道：“他果然沉不住气了。”
　　只听魏无牙又道：“你们若是觉得心里烦闷，喝几杯酒就会好的，哈哈……，这就算我送给你们的合卺酒吧。”
　　话声中，上面那小洞中已抛下了一只酒瓶，小鱼儿刚伸手接着，就又有一只酒瓶落了下来。
　　片刻间，小鱼儿怀里已抱着十二瓶酒，瓶子还都不小。
　　苏樱皱了皱眉，悄声道：“他这是什么意思？酒也可以补充体力，这十二瓶酒若是慢慢的喝，我们就可以多支持好几天。”
　　小鱼儿道：“酒虽然能补充体力，也能乱性，一个快死的人再喝下酒去，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了，魏无牙这一着倒真的很厉害。”
　　苏樱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将这些酒瓶接住呢？”
　　小鱼儿笑了笑，道：“这道理你难道还不懂么？”
　　苏樱又咬起嘴唇，不说话了。
　　小鱼儿将六瓶酒放在移花宫主面前，道：“还是老规矩，一人一半。”
　　邀月宫主道：“你拿回去吧，我姐妹素来滴酒不沾唇！”
　　小鱼儿笑道：“你们若真是素来酒不沾唇，现在更该喝两杯了，一个人若到了临死时还不知道酒的滋味，那实在是白活了一辈子。”
　　片刻之间，他自己已经半瓶酒下了肚。
　　这酒若是十分辛辣，移花宫主姐妹也许还能忍得住不去喝它，但这酒却偏偏是上好的竹叶青，清香芳冽，教人嗅着都舒服，碧沉沉的酒色，更教人看着顺眼，若有人真能忍得住不喝，那才真是怪事。
　　常言道：“饮鸩止渴”，一个人若是渴极了，连毒药都会喝下去，何况是这么好的酒呢？
　　怜星宫主瞧了邀月宫主一眼，终于忍不住开了酒瓶，浅浅啜了一口。
　　这一口不喝也还罢了，一口喝了下去，但觉一股暖意直下丹田，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接着，她全身的血液又热了起来，眼睛也亮了——这一口不喝也还罢了，一口喝下去，哪里还能忍得住不喝第二口？
　　只见小鱼儿用力敲着酒瓶，引吭高歌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
　　这正是李白的千年绝唱“将进酒”，移花宫主虽然也曾念过，却总觉得这不过只是个酒鬼疯言疯语。
　　以她们姐妹那种冷冰冰的性格，来读李青莲热情澎湃的诗歌，自然难免会觉得格格不入。
　　但此刻怜星宫主几口酒下了肚，只听了两句，已觉得这首长歌的确是气势磅礴，古来少有。
　　等她听到“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之时，她已开始后悔自己为何不早些喝酒了。
　　再等到一曲终了时，她已不觉热血奔腾，热泪盈眶，不知不觉间，已将一瓶酒都喝了下去，嘴里犹自喃喃道：“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来，江小鱼，我敬你一杯，与你共消这万古愁吧。”
　　苏樱已不觉看呆了，她再也想不出怜星宫主会将一瓶酒全都喝下去，再想不到她会变成这样子。
　　这实在已不像怜星宫主，就像是另外换了个人似的。
　　她却不知道肚子发空时，最容易喝醉，怜星宫主喝下三口酒时，至少已有六七分酒意。
　　一个人若有了六七分酒意，再苦的酒喝下去也变成甜的了。
　　一个从来不喝酒的人，你要他喝酒固然不容易，但等他有了六七分酒意时，你再想要他不喝，那可难比登天。
　　小鱼儿向苏樱笑了笑，道：“你现在总该知道，什么东西都可留着慢慢的喝，只有酒是留不下来的。”
　　苏樱道：“你……你难道真想要她喝醉么？”
　　小鱼儿也不答话，却曼声低歌道：“碧纱窗外静无人，俯下身来忙要亲，骂了声‘负心’回转身，一半儿推来一半儿肯……”
　　这却是首风流小调，歌词虽俚俗，但描写小儿女的私情娇痴，历历如画，正是缠绵绮丽，别有一种滋味。
　　怜星宫主一生中几曾领略过此中滋味，不知不觉间又听得痴了，两颊却火一般发起烧来。
　　邀月宫主虽也喝了两口，但见她第二瓶酒又喝下去一半，不禁皱着眉去夺她酒瓶，道：“你已经醉了，放下酒瓶来。”
　　怜星宫主却甩脱了她的手，道：“谁说我醉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清醒过。”
　　邀月宫主厉声道：“我说你醉了。”
　　怜星宫主大笑道：“你说我醉了，我就醉了么？我看你才醉了哩。”
　　邀月宫主道：“无论你醉不醉，都不许再喝。”
　　怜星宫主忽然叫了起来，道：“我不要你管，我偏要喝！”
　　她瞪着邀月宫主，大声道：“你已经管了我一辈子，现在我已经快死了，你还要管我？”
　　邀月宫主又惊又怒，但听到她最后一句话，又不禁长长叹息了一声，也喝了口酒，黯然道：“不错，我自己反正也已离死不远，何必再来管你！”
　　怜星宫主这才转过头向小鱼儿一笑，道：“来，我再敬你一杯，你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小鱼儿好像并不在意，随口问道：“既是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杀我呢？”
　　邀月宫主面色忽然变了，怜星宫主却只是格格笑道：“这秘密等你死了之后，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到了这种时候，她还能忍住不说出这秘密来。
　　小鱼儿喑中叹了口气，却大笑道：“好，我就算死了，也一定等到听你说过之后，再去见阎王。”
　　怜星宫主笑道：“好，就这么说。”
　　小鱼儿道：“一言为定，可是……你若比我先死呢？”
　　怜星宫主道：“那么你就陪我死吧，我在黄泉路上，一定会告诉你。”
　　小鱼儿叹道：“能和你一齐死，倒也算不虚此生了。”
　　怜星宫主星眸流波，道：“真的？你真的愿意陪我死？”
　　小鱼儿道：“你以为只有魏无牙一个人为你疯狂么？你这么可爱的人，我……我实在……”
　　他没有再说下去，却用眼睛盯着她的脸。
　　怜星宫主笑道：“我真的很可爱么？为什么别人都说我可怕呢？”
　　小鱼儿道：“可怕的只是你的武功，不是你的人，你的人若可怕，那么天下的女人就全都是母夜叉了。”
　　怜星宫主眼波流动，忽然指着苏樱道：“我难道比她还可爱么？”
　　小鱼儿道：“她怎么能和你比，你若肯嫁给我，我现在就娶你。”
　　怜星宫主红着脸吃吃笑道：“小鬼，你的人虽小，心倒不小。”
　　两人越说越不像话，简直拿别人都当做死的，像是全未看到苏樱的脸已发白，邀月宫主更已气得全身发抖。
　　只见怜星宫主笑着笑着，人已到了小鱼儿怀里，娇笑道：“我一生都没有这么样的开心过，我……”
　　邀月宫主怒道：“你疯了！”
　　怜星宫主大声道：“你又在吃醋么？为什么只要我快乐的时候，你就想法子要我痛苦，现在我再也不听你的了，我死也要快快乐乐的死。”
　　邀月宫主不等她说完，已飞身掠了过来。
　　突听小鱼儿压低声音，悄悄道：“你想不想活着出去，想不想杀了魏无牙出气！”
　　邀月宫主怔了怔，道：“你……你这难道是……”
　　小鱼儿声音更低，道：“你若想，就照我的话做，先打灭这里所有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