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神秘少年
2023-11-10 20:45:3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门外进来的人,只不过是香香和几个端着盘子的丫环而已,那唐无双长长呼出口气,又缓缓坐了下去。
  灯光下看来,香香面上的媚笑真是说不出的动人,让男人一看,就忍不住会想拉她走到没人的地方去。
  就连银花娘的媚笑,都似乎没有她这么大的挑逗力,因为银花娘到底是“业余”的,而香香却已是“专家”了。
  只可惜王雨楼和唐无双竟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香香等丫环们摆上酒菜,就扭动着腰肢走过去,伸手端起酒壶,故意将一双春葱般的玉手凑到他们面前。
  她腕上的翡翠镯子“叮叮当当”地响着,她的笑声却比这声音更悦耳动听,不用酒,就只这笑声已足够醉人了。
  只可惜王雨楼和唐无双竟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香香还是没有失望,银铃般娇笑着道:“三位请尝尝我这酒好么?这种酒我平日绝不肯拿出来敬客的,但今天却是例外,因为只有三位这样的成名英雄,才……”
  她话未说完,那唐无双已瞪起眼睛,厉声道:“你怎知道我们是成名英雄,是谁告诉你的?”
  香香眼波流动,媚笑道:“这还用得着别人告诉我么,我只要一看三位的气概……不是享有大名的英雄豪杰,怎会有三位这样的气概?”
  唐无双“哼”了一声,道:“我们是做生意的,你看错了。”
  香香道:“三位纵然是做生意的,也必定是富可敌国……”
  突听“当”的一声,王雨楼忽然将一锭金子抛在桌上,道:“你想不想要这锭金子?”
  望花楼虽然是销金窟,但这么大一锭黄澄澄的金子,没有什么特别的交情,还是不容易到手的。
  香香垂下了头,咬着嘴唇笑道:“你想要我……”
  王雨楼冷冷道:“我只想要你出去,拿着这锭金子出去,我们不叫你,你最好莫要进来。”
  朱泪儿以为香香这次一定笑不出了,谁知香香眼珠子转动间,还是娇笑着道:“既然如此,就多谢了。”
  她竟真的拿起那锭金子,就要走了出去。
  背对着俞佩玉的那人忽然道:“且慢。”
  香香回眸一笑,道:“还有什么事?”
  那人手一翻,伸了出来,手里已托着朵珠花。
  这朵珠花光泽圆润,价值比那锭金子又高多了,大家的目光都不禁被这珠花吸引,只有俞佩玉的眼睛注意他的手。
  这只手并不粗糙,手指很细长,洗得很干净,虽然提着马缰赶了很长的路,但手上却连一点脏都没有。
  这双手看来并不十分有力,但却十分稳定,手托着珠花,悬在半空中,就好像是石头雕成的,动也不动。
  香香胸膛起伏,喘息着道:“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珍珠,你让我摸摸好不好?”
  那人道:“你何必摸,你若想要,我就给你。”
  这人的声音果然很年轻,只不过有些懒洋洋的。
  香香嫣然道:“你明知没有一个女人能拒绝不要的,为什么还要问呢?”
  那人道:“你若想要,就留下来陪我喝酒。”
  香香面上露出了惊奇之色,忍不住去瞧那唐无双和王雨楼,只见两人脸色虽然很难看,却并没有反对。
  俞佩玉自然比香香更觉得惊奇。
  那少年又是什么人呢?为什么要故意和王雨楼作对?王雨楼却像是敢怒而不敢言,难道有些怕他?
  他们既然是同路来的,而且又显然在进行一件很秘密的勾当,那少年想必也定然是俞放鹤的属下。
  那么,他为何要和王雨楼作对?王雨楼为何要怕他,据俞佩玉所知,王雨楼的地位并不低,胆子也并不小的。
  俞佩玉忽然发现那少年才真正是个神秘人物。

×      ×      ×

  香香自然留了下来。
  她非但坐到那少年膝上,整个身子都已偎入那少年怀里,王雨楼和唐无双对望一眼,转过目光,不再看她。
  那少年纵声大笑道:“伪君子,伪君子,这世上如此沉闷,就因为伪君子实在太多了。”
  他搂着香香的腰肢,笑道:“但是我们却都是不折不扣的真小人,所以,我们比别人快乐得多,是么?”
  香香咬着他的耳朵吃吃笑道:“不但比别人快乐,也比别人可爱多了。”
  那少年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理当敬你三杯。”
  他果然连尽三觥,以箸敲壶,曼声高歌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如此良宵,岂可无酒?来来来,我也敬你们三杯。”
  王雨楼和唐无双居然听话得很,竟真的皱着眉喝了三杯下去,看他们的样子,就好像在吃药。
  那少年却是一杯一杯的喝个不停,大口大口的吃个不休,生像是觉得菜不够,还不时去咬香香的鼻子。
  香香吃吃地笑着忽然“哎哟”叫了一声。
  那少年道:“痛?”
  香香将头埋入他胸膛里,道:“不痛。”
  那少年大笑道:“我给你一朵价值千金的珠花,所以我就可以咬你,你也只有说不痛,这就是人,每个人都是有价钱的,只不过价钱有高低而已。”
  香香腻声道:“你也有价钱的么?”
  那少年道:“你想买我?”
  香香道:“嗯!我想将你买回去藏起来。”
  那少年狂笑道:“只可惜我的价钱太高,你若像现在这样拼命赚钱,全都存起来,有个三五十年,也许还有希望。”
  香香娇笑道:“那时我岂非已变成老太婆了。”
  那少年道:“只要有钱,老太婆也没关系。”
  听到这里,复壁中的朱泪儿忍不住悄声道:“这人倒可以和徐若羽结拜兄弟。”
  姬灵风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人只怕比徐若羽高明十倍,也可怕十倍。”
  俞佩玉道:“但也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才无愧于‘真小人’三个字。”
  只见那少年又连尽两杯,拍案笑道:“你现在虽买不起我,我却买得起你,你买我,我买你,那结果岂非也差不多么?”
  他霍然站起,一把拉起香香,喃喃道:“我醉欲眠,不如休去……”
  他踉踉跄跄,拉着香香走进里面那间屋子,香香吃吃地笑着,用纤巧的脚悄悄勾起了门。
  过了半晌,只听那少年曼声吟道:“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权,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
  语声渐渐低微,渐渐听不见了。
  屋子里忽然变得死一般静寂,复壁中的朱泪儿等人也不敢再说话,又过了半晌,唐无双摇头叹道:“我真不懂,盟主为何要这样的人跟我们一起来。”
  王雨楼沉声道:“盟主的吩咐,自有道理。”
  唐无双道:“但这厮究竟是何许人也?你可知道么?”
  王雨楼道:“我也不清楚,只知盟主对他信任极深,又再三嘱咐我,无论他要做什么,我们都得听他的吩咐。”
  唐无双叹道:“但此人到了这种时候,还能大吃大喝,而且什么都不管,竟到屋子里睡大觉去了,这样的人又岂可信任?”
  王雨楼默然半晌,还是说出了同样一句话,还是冷冷道:“盟主的吩咐,必有道理。”
  这时俞佩玉才知道,原来就连唐无双和王雨楼两人,竟也都不知道这神秘少年的来历。
  这少年自始至终,竟连头都没有转过来,俞佩玉只见到他的侧影,而且只不过是匆匆一瞥而已。
  他只发现这少年的脸长得很清秀,又像是懒懒的提不起精神来,连眼睛都是眯着的,懒得张开。
  到现在为止,俞佩玉只能断定一件事:那就是他非但不认得这少年,而且绝没有见过。

×      ×      ×

  唐无双和王雨楼还是滴酒不沾,甚至连筷子都不碰,两人看来都有些紧张,而且渐渐焦急起来。
  过了很久,唐无双忽然一笑,道:“我只希望那人快些来,我们在外面办我们的事,让他在里面享他的福,看他回去后,怎么向盟主交代?”
  王雨楼又瞪了他一眼,冷笑道:“你这样说话,也不怕露出马脚来么?”
  唐无双瞪眼道:“这又露什么马脚?”
  王雨楼道:“你可知道你现在是什么身份?”
  唐无双道:“我当然知道。”
  王雨楼冷冷道:“你既然已经是一派宗主掌门的身份,说话也得有宗主掌门的气派,这种幸灾乐祸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却只有那些低三下四的小人才说得出来。”
  唐无双怔在那里,面上阵青阵白,忽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因为我以前只不过是个马夫,但你又是什么东西?你难道以为你真是江南大侠王雨楼么?”
  王雨楼怒喝道:“闭嘴!”
  唐无双红着脸道:“我偏不闭嘴,偏要说,你又能拿我怎样?你难道还能杀了我不成?”
  王雨楼厉声道:“杀了你又怎样?”
  唐无双冷笑道:“我就不信你有这样大的胆子,你莫忘了,我现在是唐家的掌门人,你若杀了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唐无双。”
  王雨楼狠狠地,瞪了他半晌,忽然笑了笑,道:“我这只不过是为你好,你若露出马脚来,谁也没好处。”
  唐无双立刻也笑了,道:“你放心,我这两年苦功不是白费的。”
  听到这里,俞佩玉掌心已淌出了冷汗。
  这“唐无双”原来只不过是个马夫,想必是因为他的相貌和真的唐无双十分相似,所以,才选中了他。
  那么,这冒牌的王雨楼本来又是什么人呢?冒充林瘦鹃,太湖王,西门无骨的人,本来又是什么身份?
  他们原来也很可能只不过是个车夫,厨子,乞丐,卖草鞋的,补雨伞的,甚至只不过是个龟公。
  那么“俞放鹤”又是什么人呢?
  他本来的身份,又能比这些人还高明多少?
  也许他所下的苦功更多些,所以他不但形态相貌都学得和放鹤老人十分相似,而且竟还学会了“先天无极”门的武功。
  但他本来也必定只不过是卑贱的小人而已。
  想到这里,俞佩玉全身都似已将爆裂。

×      ×      ×

  这时王雨楼和唐无双的神情已越焦躁,不安。
  唐无双竟已忍不住站了起来,在屋里兜着圈子,不住喃喃道:“怎么还没有来?……怎么还没有来?”
  王雨楼皱眉道:“他若不来,你着急也没有用,还是坐下来吧。”
  唐无双用力捏着胡子,道:“你不着急,我却要着急的,他若不来,我怎么办?”
  王雨楼道:“这件事对他也是关系重大,他怎会不来?”
  唐无双叹了口气,喃喃道:“但望他莫要出什么事才好。”
  他们等的究竟是什么人呢?
  为什么如此紧张,又如此神秘?
  朱泪儿几乎忍不住想问出来了,但就在这时,突听窗外传来“咕咕”两声,像是布谷鸟的叫声。
  唐无双精神立刻一振,冲到窗口,“吱吱”叫了两声,外面又回了“叽叽”两声,唐无双立刻打开窗子。
  窗外立刻有条青衣汉子跃了进来。
  这人打扮得就像是个刚从田里做完工下来的庄稼汉子,一身粗布衣服上,到处都沾满了黄泥。
  他头上也扎着条青布头巾,此刻已全都湿透,显见得这一路上不但走得甚急,而且还很惊惶。
  他的脸上也黑如锅底,仔细一看,才知道他满脸都抹着油烟,使人根本认不出他本来的面目。
  王雨楼也霍然长身而起,迎了上去,沉声道:“朋友是哪阵风吹来的?”
  那人左右瞧了一眼,也沉声道:“从西北吹来的东南风。”
  王雨楼道:“朋友在路上可瞧见了什么?”
  那人道:“瞧见个大人在吃糖,小孩在喝酒。”
  这四句话问得荒唐,答得更妙,显然就是他们取信于对方的暗号。王雨楼面色这才和缓下来,抱拳笑道:“兄台请坐,在下等已久候了。”
  那人目光闪动,道:“这望花楼里怎地只有你们这一桌客人?”
  王雨楼道:“只因他们这里的姑娘今天恰好都有了毛病,所以就没有接客。”
  那人道:“怎会都得了病,是什么病?”
  王雨楼笑了笑,道:“女人的毛病,姑娘们只有得了这种病才不能接客。”
  那人这才松了口气,眼睛立刻盯在那些酒菜上。
  王雨楼道:“兄台莫非还未用饭么?”
  那人叹了口气,苦笑道:“不瞒两位,在下已有两天水米未沾唇了。”
  这人究竟是谁?行踪为何如此诡秘,又如此狼狈?
  他莫非在逃避什么人的追踪,是以不敢见人?
  王雨楼和唐无双在这里等他来,又为的是什么?
  只见那青衣汉子已坐下吃喝起来,虽然饿得发疯,但吃相倒并不难看,看来竟似极有教养的样子。
  只有这种风度和教养,是装也装不出来的,所以暴发户看来永远是满身铜臭气,要饭的披上龙袍也不像皇帝。
  俞佩玉一眼便可看出,这人必定是个世家子弟。
  又过了半晌,这青衣人才放下筷子,忽然瞪着唐无双,道:“阁下将衣服裤子都脱下来让我看看好么?”
  这位好教养的世家子弟,竟会忽然叫别人“脱下裤子让他看看”,这实在已经够荒唐的了。
  更荒唐的是,唐无双居然真的将衣裤都脱了下来。
  朱泪儿轻轻“啐”了一声,扭过头去,但心里还是忍不住想瞧瞧,这青衣人要唐无双脱下衣服来干什么?
  她忍不住回过头偷偷瞟了一眼,只见唐无双总算并未将衣服完全脱光,此刻他正将一条毛茸茸的腿跷到椅子上。
  王雨楼指着他腿上一条又长又深的伤疤,微笑道:“这条伤痕乃是在下照着无双老人腿上的伤痕用小刀割成的,深浅长短都绝对和无双老人腿上的完全一样。”
  唐无双苦笑道:“他竟好像要在我这条腿上刻图章似的,刻了两三天才刻成,我虽然喝了十来斤花雕,还是觉得疼得要命。”
  那青衣人点了点头,道:“很好,但你可知道这条伤疤是谁留下来的?”
  唐无双道:“这是无双老人……”
  那青衣人冷冷道:“你莫忘了,你现在就是无双老人。”
  唐无双笑了笑,道:“不错,这是我少年时,为了一个‘摆夷’女子,远赴怒江独闯‘金沙八寨’。只因‘金沙寨主’夺了那女子族中的万两金沙,我虽然将金沙寨的八大寨主全都以暗器杀了,腿上却挨了他们一缅刀,若不是身上恰巧带得有专治刀伤的‘云南白药’,我这条腿就要报废了。”
  青衣人道:“后来呢?”
  唐无双道:“后来我才知道那摆夷女子只不过是要利用我为她夺回金沙而已,其实她已有了情郎,竟乘我养伤的时候,和她的情郎私奔了。”
  青衣人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所以你从此之后,就认为摆夷族的女子都淫荡成性,都是骗人的狐狸精,所以你才会坚决反对你的儿子和金花娘成亲。”
  俞佩玉这才明白唐无双痛恨金花娘的原因,倒并非因为她是天蚕教下,只不过因为她是个水摆夷而已。
  他实未想到那古板的唐无双,少年时竟也是个多情的种子,只因若非多情种子,就不会上女人的当了。
  这时王雨楼已将唐无双的身子转了过来,指着他背上一条刀疤道:“这条刀疤做得也还好吧?”
  青衣人道:“很好,已可乱真了。”
  唐无双道:“这条刀疤乃是我二十七岁时,为了替我表弟复仇,和‘万胜刀’决斗时留下来的,他虽在我背后砍了一刀,我却以反手剑刺穿了他咽喉。”
  青衣人道:“不错,你且说身上一共有几处伤疤。”
  唐无双道:“一共有九处,除了这两条最大的刀疤外,还有四处剑伤,两处刀伤和一处‘八臂天王’用火药暗器在我肩上留下的一处火伤。”他语声微顿,又接着道:“那四道剑伤最深的两道,都是‘银铃剑客’留下来的,我为了他出口辱及本门师长,在二十八岁那年,一年中找他决斗了三次,头两次都险死在他那柄银铃剑下,到最后一次,才要了他的命。”
  青衣人道:“除了这九处外,你身上就没有别的伤痕了么?”
  唐无双想了想,道:“好像没有了。”
  青衣人道:“你的牙齿……”
  唐无双一拍手,道:“对了,我左面少了三颗牙,只因我那时初生之犊不畏虎,竟要去找当时称拳掌无敌的‘长白山王’比拳,被他一拳打在下巴上,非但打落了三颗牙齿,而且嘴肿得足足有五天吃不下东西,说不出话。”
  青衣人道:“你切切莫要忘了,这是你生平的得意事之一,只因长白山王有名的性如烈火,到长白山去找他麻烦的人,就算长着个铁头也要被他打碎,但你只不过被他打落了三颗牙齿而已,所以你虽然打了次败仗,却败得很光彩,时常都会张开嘴,让你的子孙瞧瞧你这三颗被打落的牙齿。”
  唐无双笑道:“我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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