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十三的剑
 
2020-05-14 12:15:3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一)

  她不是那个女人。
  但她却确实是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女人中的女人。
  她是谁呢?

×      ×      ×

  床铺总是会发出些恼人的声音,他们就转移到地上去。
  无声的地板,又冷又硬。
  他得到的远比他想像中多,付出的也远比他想像中多。
  他在喘息。
  等到他喘息静止时,他又轻轻的叹了口气:“是你!”
  她慢慢的坐起来,声音里带着种奇特的讥诮之意,也不知是对他?还是对她自己?
  “是我。”她说:“我知道你本来一定连做梦都想不到会是我的。”

×      ×      ×

  月已将圆。
  她推开了床边的小窗,漆黑的头发散落在她裸露的肩膀上。
  在月光下看来,她就像是个初解风情的小女孩。
  她当然已不再是小女孩。
  “我知道你一定很想要个女人,每当你紧张的时候,你都会这样子的。”
  她一直都很了解他。
  “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要我。”她轻轻叹息:“除了我之外,什么样的女人你都不会拒绝,可是你一定会拒绝我。”
  “所以你才会这么样做!”
  “只有用这种法子,我才能让你要我。”
  “你为了什么?”
  “为了我还是喜欢你。”
  她回过头,直视着谢晓峰,眼波比月光更清澈,也更温柔。
  她说的是真话,他也相信。
  他们之间彼此都已了解得太深,根本没有说谎的必要。
  也许就因为这缘故,所以她爱他,所以她要他死!
  因为她就是慕容秋荻,但却并不是秋风中的荻花,而是冬雪中的寒梅,温谷中的罂粟,冬日中的玫瑰,倔强,有毒,而且多刺!
  蜂针一样的刺!
  谢晓峰道:“你看得出我很紧张?”
  慕容秋荻道:“我看不出,可是我知道,你若不紧张,怎么会看上那个眼睛像死鱼一样的女人?”
  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可是我想不到你为什么会如此紧张?”
  谢晓峰道:“你也有想不到的事?”
  慕容秋荻轻轻叹了口气,道:“也许我已经想到了,只不过不愿意相信而已。”
  谢晓峰道:“哦?”
  慕容秋荻道:“我一向很了解你,只有害怕才会让你紧张。”
  谢晓峰道:“我怕什么?”
  慕容秋荻道:“你怕败在别人的剑下。”
  她的声音里带着讥诮:“因为谢家的三少爷是永远不能败的。”
  虽然垫着被褥,地上还是又冷又硬。
  她移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将身子的重量放在谢晓峰的腿上,然后才接着道:“可是这世上能威胁到你的人并不多,也许只有一个。”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道:“燕十三。”
  谢晓峰道:“你怎么知道这次就是他?”
  慕容秋荻道:“我当然知道,就因为你是谢晓峰,他是燕十三,你们两个人就迟早总有相见的一天,迟早总有一个人要死在对方的剑下。”
  她叹了口气:“这就是你们的命运,谁都没法子改变的,连我都没法子改变。”
  谢晓峰道:“你?”
  慕容秋荻道:“我本来很想要你死在我手里,想不到还是有个人救了你。”
  谢晓峰道:“你知道那个人是谁?”
  慕容秋荻苦笑道:“如果我早就知道世上有他这么样一个人,我早就杀了他。”
  她又叹了口气:“现在我虽然知道了,却已太迟了。”
  谢晓峰道:“现在你已经知道他是谁?”
  慕容秋荻道:“他叫段十三,他有十三把刀,却是救命的刀。”
  谢晓峰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
  慕容秋荻道:“因为燕十三要杀他,只要燕十三活着,他就不敢露面。”
  谢晓峰忽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好像放下一副很重的担子:“现在我总算放心了。”
  慕容秋荻道:“放什么心?”
  谢晓峰道:“我一直在怀疑他就是燕十三,他救我,只因为要跟我一较高下。”
  慕容秋荻道:“可是他偏偏又救了你的命,你怎么能让他死在你的剑下?”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你担心的若是这一点,那么你现在就真的可以放心了。”
  她轻抚着他的胸膛:“我知道燕十三绝不是你的敌手,你一定可以杀了他的。”
  谢晓峰看着她,忍不住问:“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让我放心?”
  慕容秋荻柔声道:“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她的声音里真情流露:“有时候我虽然也恨你,恨不得要你死,可是别人想碰一碰你,我都会生气,你要死也得死在我手里。”
  她说的也是真话。
  她这一生,很可能也是活在矛盾和痛苦中。
  她也想寻找幸福,每个人都有权寻找幸福,只不过她的法子却用错了。
  谢晓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她的手。
  也许他们都错了,可是他不愿再想下去,他忽然觉得很疲倦。
  慕容秋荻道:“你在想什么?”
  谢晓峰道:“我只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去。”
  慕容秋荻道:“你不睡在这里?”
  谢晓峰道:“有你在旁边,我睡不着!”
  慕容秋荻道:“为什么?”
  谢晓峰道:“因为我也不想死在你手里,至少现在还不想。”

×      ×      ×

  慕容秋荻本来绝不会留他的。
  她当然很了解他的脾气,他要走的时候,无论谁也拉不住。
  如果你拉住他的手,他就算把手砍断也要走,如果你砍断他的腿,他爬也要爬着走。
  可是今天她却拉住了他,道:“今天你可以安心睡在这里。”
  她又解释:“就算我以前曾经恨不得要你死,可是今天我不想,至少今天并不想。”
  谢晓峰笑了:“难道今天是个很特别的好日子?”
  慕容秋荻道:“今天的日子并不特别好,却有个特别的人来了。”
  谢晓峰道:“谁?”
  慕容秋荻慢慢的坐起来,将乌云般的长发盘在头上,才轻轻的说道:“你应该记得我们还有个儿子。”
  谢晓峰当然记得。
  在这段日子里,他已经学会要怎么才能忘记一些不该想的事。
  可是这些事他并不想忘记,也不能忘记。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了起来:“他也来了。”
  慕容秋荻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是我带他来的。”
  谢晓峰用力握住她的手,道:“现在他的人呢?”
  慕容秋荻道:“他并不知道你在这里,你也绝不会找到他的。”
  她忽又轻轻叹息:“就算找到了又有什么用?难道你不知道他恨你,恨你从来没有把他当作自己的儿子,从来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她盯着谢晓峰:“难道现在你已有勇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谢晓峰放松了她的手。
  他的手冰冷,他的心更冷。
  慕容秋荻道:“可是你若能击败燕十三,我就会带他来见你,而且告诉他,你就是他的父亲。”
  她眼中忽然露出痛苦之色:“一个男孩子如果永远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不但他一定会痛苦终生,他的母亲也一样痛苦。”
  谢晓峰道:“所以你也一直都没有让他知道,你就是他的亲生母亲?”
  慕容秋荻承认:“我没有。”
  她的神色更痛苦:“可是现在我年纪已渐渐大了,我想要的,大多数都已得到,现在我只想能够有个儿子,像他那样的儿子。”
  谢晓峰道:“难道你已决心将所有的事全都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我甚至还会告诉他,你并没有错,错的是我。”
  谢晓峰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要问:“既然你已下了决心,为什么又要等到我击败燕十三之后才告诉他?”
  慕容秋荻道:“因为你若不胜,就只有死。”
  谢晓峰不能否认。
  只有战死的谢晓峰,没有战败的谢晓峰。
  慕容秋荻道:“你若死在燕十三剑下,我又何必让他知道自己有这么样一个父亲?又何必再增加他的烦恼和痛苦?”
  她一字字接着道:“我又何必再让他去送死?”
  谢晓峰道:“送死?”
  慕容秋荻道:“他若知道自己的父亲是死在燕十三剑下的,当然要去复仇,他又怎能会是燕十三的敌手?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谢晓峰沉默。
  他不能不承认她说的话有道理,他当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去送死。
  慕容秋荻又笑了笑,柔声道:“可是我相信你当然不会败的,你自己也应该很有把握。”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没有。”
  慕容秋荻仿佛很惊讶:“难道连你都破不了他的夺命十三剑?”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第十四剑。”
  慕容秋荻道:“哪里还有第十四剑?”
  谢晓峰道:“有。”
  慕容秋荻道:“你是说他的夺命十三剑,还有第十四种变化?”
  谢晓峰道:“不错。”
  慕容秋荻道:“就算真的有,只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谢晓峰道:“就算他以前不知道,现在也一定知道了。”
  慕容秋荻道:“可是我相信他这第十四剑,也未必能胜你。”
  她对他好像永远都充满信心。
  谢晓峰沉默着,过了很久才回答:“不错,他也未必能胜我。”
  慕容秋荻又高兴了起来:“我想你说不定已有了破他这一剑的方法。”
  谢晓峰没有回答。
  他又想起了那闪电一击。
  ——燕十三的第十四剑,本来的确是无坚不摧,无懈可击的,可是被这闪电一击,立刻就变了,变得很可笑。
  这是那天他对铁开诚说的话,他并没有吹嘘,也没有夸大。
  ——一个人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想的是什么事?
  ——是不是会想起他这一生中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所有的欢乐和痛苦?
  ——我想到的不是这些。
  他在临死前的那一瞬间,还在想着燕十三的第十四剑。
  他的这一生都已为剑而牺牲,临死前又怎么会去想别的事?
  ——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里好像忽然有道闪电击过!
  那就是灵机。
  诗人们在吟出一首千古不朽的名句时,心里也一定有这一道闪电击过。
  只不过这种灵机并不是侥幸得来,你一定要先将毕生的心血全都奉献出来,心里才会有这一道闪电般的灵机出现!
  看到谢晓峰脸上的神色,慕容秋荻显得更愉快:“我想你现在就已有了破他这第十四剑的方法。”
  她看着他,微笑道:“你用不着瞒我,你瞒不过我的。”
  谢晓峰道:“不错,我可以破他这一剑,只可惜……”
  慕容秋荻道:“还可惜什么?”
  谢晓峰道:“可惜这一剑还不是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
  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慕容秋荻也不禁动容:“这一剑还不是?”
  谢晓峰道:“绝不是。”
  慕容秋荻道:“那么他剑法中真正的精粹是什么?”
  谢晓峰道:“是第十五剑!”
  慕容秋荻道:“明明是夺命十三剑,怎么会有第十五剑?”
  谢晓峰道:“他这套剑法精深微妙,绝对还应该有第十五种变化,那就像是……像是……”
  慕容秋荻道:“像是什么?”
  谢晓峰道:“就像是一株花。”
  他的眼睛里发着光,因为他终于想出了恰当的比喻来。
  他很快的接着道:“前面的十三剑,只不过是花的根而已,第十四剑,也只不过是些枝叶,一定要等到有了第十五种变化时,鲜花才会开放,他的第十五剑,才是真正的花朵。”
  好花固然要有绿叶扶持,要有根才能生长,可是花朵若不开放,这株花根本就不能算是花。
  谢晓峰道:“夺命十三剑也一样,若没有第十五剑,这套剑法根本就全无价值。”
  慕容秋荻道:“如果有了第十五剑又怎么样?”
  谢晓峰道:“那时非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天下也绝没有任何人会是他的对手。”
  慕容秋荻道:“那时你就必将死在他的剑下?”
  谢晓峰道:“只要能看到世上有那样的剑法出现,我纵然死在他的剑下,死亦无憾!”
  他的脸也已因兴奋而发光。
  只有剑,才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目标,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只要剑道能够永存,他自己的生命是否能存在都已变得毫不重要。
  慕容秋荻了解他,却永远无法了解这一点。
  她也并不想了解。
  ——要了解这种事,实在太痛苦,太吃力了。
  她只关心一件事:“现在燕十三是不是已创出了这一剑?”
  谢晓峰没有回答。
  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也没有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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