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中的萧十一郎
2005-03-14 15:34:00   作者:月息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一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
  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
  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萧十一郎嘴里,永远都在低哼着这首歌,那时,他神情就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那曲调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中却又带着几分寂寞忧愁。
  没有人知道他在唱什么,没有人知道这首歌是什么意思。
  只是萧十一郎这个人已和他嘴里哼的那首歌,和那种寂寞与萧索融为一体了。
  他这一生永远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
  他不只是个浪子,还充满着一种原始的野性。
  是狼教会他怎么生存,是狼教会他怎样去忍受寂寞。他这个人本身也像是一条狼,他甚至能像狼一样嗅到危险的气息。
  他宁愿认为自己是一条狼,唯有如此,他才能忍受那种悲凉与寂寞。他只有用一种愤世嫉俗的目光去看这个世界,才不会被自己的情感压垮。
  然而萧十一郎毕竟不是狼,无可否认的,他有着人类的情感。
  所以当沈璧君说他对人了解得太少时,他也只能无话可说。
  他也许只是在用对狼的同情和尊敬,来掩饰他自己的寂寞,充满了野性的无奈,又仿佛倔强得像个孩子——风四娘第一次看到他时,那个孩子的身影;沈璧君在他熟睡时,看到的那个浓眉深锁,受了委屈的孩子。
  但他真的能欺骗得了他自己吗?那是不是只会让他的寂寞更深邃?
  然而有些人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也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二
 
  《萧十一郎》这部小说以风四娘美人出浴引出故事,先是争夺割鹿刀,然后是萧十一郎认识沈璧君并相互了解,接着是萧十一郎与沈璧君共患难,最后是失陷玩偶山庄,就到了结尾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和“夕阳无限好”了。
  有趣的是,这部小说也多是以女子为视角和线索写的,只是不像《大人物》和《绝不低头》那么明显而已。
  其实古龙笔下有很多小说都是这样的,经常不以主角为视角。因为他要表现的是一个特殊的形象,一种特别的精神,和那种不能与外人所知的情怀。而且他书中的主角通常都很孤独,有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寂寞。所以他只能以他人为视角,以一种气氛去让他的主角的形象现出来。
  所以萧十一郎也不是哼着他的歌来到这里,而是伴随着他的歌出现在这里。
  在这部小说中,承担“他人视角”的角色是风四娘和沈璧君。这两个女子,也同时撑起了这个故事的结构。
  在“争夺割鹿刀”这一部分中,都是以风四娘为线索的,萧十一郎的出现,也是通过风四娘的眼睛看到的。
  在“割鹿刀事件”有了变化之后,萧十一郎离开了风四娘,线索暂时转移在他身上。古龙在此第一次正面描写了萧十一郎,写他的萧索与寂寞,又从中透出一种他对生活的看法。
  之后,萧十一郎遇到了沈璧君。沈璧君被萧十一郎所吸引,又一次次地误会他。这是以沈璧君的目光去看的。
  到了后面,这根线索就不是在谁身上了,而是已经完全挥洒开了,到哪写哪,水到渠成,丝毫不觉突兀。
  其实不管视角怎么变,小说的基调是相同的。整部小说,都已经被萧十一郎的那种苍凉和萧索感染了,无论是敢爱敢恨的风四娘,还是富贵人家的淑女沈璧君,都只能带上几分寂寞。
  古龙本来就是个很善于转换视角的作家,他能写出各种视角的独特之处,又能将之融入小说的基调。所以这部小说才能精彩而又流畅,同时保持了它的意境和味道。
 
  三
 
  只有在风四娘面前,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里才会露出笑意——那种爽然的笑。
  他甚至会扮演一个小弟弟,跟风四娘开个玩笑。这对于萧十一郎来说,是绝无仅有的。
  风四娘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狠的刀,杀最狠的人。她永远都在寻找刺激,她从来都没有亏待过自己。
  她是一个这样会享受生活的人,却又有着什么都填不满的空虚,还带着种年华逝去的无奈和伤感。
  萧十一郎跟风四娘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恐怕也只有她一个朋友。他们能成为朋友,是不是因为他们有什么地方是相同的?
  风四娘第一次看见萧十一郎时,他正在冲上一个瀑布,他一次次地冲,最后终于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从那时起,风四娘就以为萧十一郎身上有股劲,是别人比不上的。
  风四娘会欣赏这种倔强,是因为她骨子里也有一种倔强。
  ——他们本来就都是执着的人,执着却又爽然。
  他们都是寂寞的人,任由自己去飘荡。他们只能自己去照顾自己,他们懂得快乐不是那么容易能有的。
  人生在世,所求者,非快乐而何?
  所以当有快乐的时候,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纵使背后满腹苍凉,当前也不妨一笑!
  风四娘爱萧十一郎,她多多少少了解萧十一郎,她也明白萧十一郎是不被人了解的。
  所以她只是在萧十一郎能开玩笑的时候陪他开个玩笑,在他愉快或失意的时候陪他喝酒,在他心情沉重的时候陪他笑一笑。
  他们都懂得笑。从玩偶山庄出来,在沈璧君走后,沉默过后他们都笑了,虽然他们的笑容中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我看到风四娘的泪水。在重回玩偶山庄之后,她多么想陪着萧十一郎,陪他去生,陪他去死。如果她可以像她往常一样任性去跟定他,她也绝不会后悔。
  但是她没有,她只是听从萧十一郎的话,死死抱住了沈璧君,让他独自离去,再陪沈璧君一同落泪。
  她说要陪他的时候,萧十一郎只是说:“我以为你很了解我,可你却很令我失望。”
  看到这里我心酸了。你能说萧十一郎对风四娘没有一种很特别的感情吗?那种感情,你能说是爱情还是友情?
  不管怎么样,我只是觉得那种感情是最动人的。
  风四娘,这个我最喜爱的女子,在萧十一郎去跟逍遥候决生死之后,并没有要死要活,没有痴痴地守着,没有过度悲伤失魂落魄。她无论对别人对自己都有信心,她也对自己的生活有信心。
  纵然有什么令她伤心难过的事,她也还是能去寻找自己的幸福的,不是么?
  可是,她的泪为什么又流下来了呢?
 
  四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她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她就是“金针沈家”的大小姐,“无瑕山庄”的女主人,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
  萧十一郎竟然会喜欢上这么样一个女人,你奇怪么?
  我不奇怪。因为你永远不可能知道,像萧十一郎这样一个充满了寂寞与苍凉的浪子,在遇到一个聪明而又单纯、温柔而又坚强的女子时,会有一种什么样复杂的感情。
  他一直坚守着他的寂寞与苍凉,他明白世界的残酷,世人的虚伪,他从不肯轻易相信别人。在他多年的孤独中,也有一个梦想中的女人,那个女人当然不应该像他一样饱经沧桑。
  当萧十一郎遇到沈璧君时,他多年孤独中的梦想忽然有了寄托,所以他爱上了沈璧君,爱得如同他的寂寞一样强烈。
  然而她是别人的妻子,是“金针沈家”的小姐,绝不能和“大盗”萧十一郎有任何关系。
  所以,这份爱情,从一开始就带着种无可奈何的意味。
  无可奈何,这岂非是人生中最大的悲哀?
  沈璧君被萧十一郎所吸引,却又一次次地误会他,终于开始看清世事的残酷。
  古龙总是在借他书中人物的目光,来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再从这个残酷的世界中显现出一些美好的东西。
  所以有了萧十一郎跟沈璧君在一起时短暂的幸福。
  萧十一郎居然有了家,一个满怀苍凉的浪子居然有了家。在泥潭之下,在玩偶山庄,在沈璧君与他同在的时候,他有了家。在萧十一郎整理那间小木屋时,在沈璧君等萧十一郎回来吃饭时,那就是萧十一郎的家。
  在这里,萧十一郎的日子过得平淡而甜蜜,那是从未有过的“家”的温暖。
  沈璧君本来一直在犹豫,一直觉得自己对不起连城壁。但在这里她什么也没有去想,她忘了所有的顾虑与危险。因为,这也是她的家。
  她从小就受到很好的教育,她最注重她淑女的形象,她也早就学会了忍耐。然而她还是义无返顾地跟着萧十一郎去了,她甚至是嘶喊着去的。
  我看见这些人们,在骨子里都是倔强的,都是痴儿啊!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萧十一郎叹息着道。
  因为有些人是永远都不会变的,也永远都无法改变的。
  古龙说,他不喜欢悲伤,所以虽然从一开始这就是个悲剧,他最后还是给这对恋人留下了一条路。
  这时我又想到了沈璧君高贵的气质,想到了她平静得体、镇定自若的言谈举止,想到了她伤害萧十一郎的那些话、那把剑,想到了她心中的矛盾,想到了她的愤然和不顾一切,想到了她离去时的黯然与坚定……
  这样一个女子,仿佛本来就是在生活压抑下的一个矛盾体,当生活的压抑展化成矛盾,她内心的那种矛盾也就开始发挥力量了。
 
  五
 
  他是个君子。
  无论你说他是个真君子也好,是个伪君子也好,是个无奈的君子也好,他都的的确确是个君子。
  他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所以萧十一郎一眼就看到了他——这人若不是连城壁,世上还有谁可能是连城壁?
  在那同时,连城壁也一眼就看到了萧十一郎——他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这少年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
  “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
  这两句话几乎一模一样,风四娘做梦也想不到连城壁和萧十一郎会说出同样的话。
  他们本身是不是有很多地方是相同的?那种成功者的气魄,那种与众不同的气质,那种对人生的看法。
  然而连城壁毕竟是生在富贵人家。他永远的彬彬有礼,永远的镇静安定,永远的温柔体贴,他甚至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他只能做个这样的君子,纵然他心中有什么样的感情,表面上也只能坦然、平淡;他只能不停地做着一些他该做的事情,过着一种麻木的生活。
  如果你说他是个伪君子,那也许只因为你不知道,君子都是如此的,做君子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在那一刻,风四娘才知道连城壁也是个有感情的人;在那一刻,我才知道他也是爱着沈璧君的。
  于是那个叫连城壁的男人,跟本该是他的仇人的萧十一郎坐在了一起,说着同样的话,喝着同样的酒,想着同一个女人。
  这时萧十一郎也不再是萧十一郎,连城壁也不再是连城壁,而只是两个失意的男人,两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人,甚至是有着相同感情的知己。
  连城壁终于仰天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这时,我才看到了他背后的麻木、真实与清醒。
 
  六
 
  当你把所有的人都看清的时候,你才能看清他们每一个人。
  而当看清了他们每一个人的时候,我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这是一首苍凉的牧歌,还是别的什么?
  寂寞,萧索,苍凉,悲壮,孤独,无奈,倔强,执着,爽然,残酷,虚伪,坚强,温暖,麻木,真实,清醒……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情,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你看到了什么?
  是人生,是人性!
  我确实认为《萧十一郎》是一部经典之作,其中的种种让人不得不叹。
  你不妨听他的歌,看他们的笑,去寻找一种真实。
  古龙的小说,我最喜欢的有我认定的《多情剑客无情剑》,有《欢乐英雄》让我爱不释手,若有第三部,则必是《萧十一郎》!无论从趣味或是艺术的角度上来看都是如此。
 
  萧十一郎的歌
 
  风四娘站了起来,刚想去掩起窗子,晚风中突然飘来一阵歌声,这凄凉而又悲壮的歌声听来竟是那么熟悉。
  萧十一郎!
  她记得每次见到萧十一郎时,他嘴里都在低低哼着这相同的曲调,那时,他神情就会变得说不出的萧索。。
  ……
  呆子当然不见得就是君子,但君子却多多少少必定有些呆气,做君子本不是件很聪明的事。
  萧十一郎嘴里在低低哼着一支歌,那曲调就像是关外草原上的牧歌,苍凉悲壮中却又带着几分寂寞忧郁。
  每当他哼这支歌的时候,他心情总是不太好的,他对自己最不满意的地方,就是他从不愿做呆子。
  夜色并不凄凉,因为天上的星光很灿烂,草丛中不时传出秋虫的低鸣,却衬得天地间分外静寂。
  在如此静夜中,如此星空下,一个人踽踽独行时,心情往往会觉得很平静,往往能将许多苦恼和烦恼忘却。
  但萧十一郎却不同,在这种时候,他总是会想起许多不该想的事,他会想起自己的身世,会想起他这一生中的遭遇……
  他这一生永远都是个“局外人”,永远都是孤独的,有时他真觉得累得很,但却从不敢休息。
  因为人生就像是条鞭子,永远不停的在后面鞭打着他,要他往前面走,要他去找寻,但却又从不肯告诉他能找到什么……
  他只有不停的往前走,总希望能遇到一些很不平凡的事,否则,这段人生的旅途岂非就太无趣?
  ……
  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火焰一直在闪动,有个人正伸着双手在烤火,嘴里低低地哼着一首歌。
  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脚上的破鞋子底已穿了两个大洞。但就算穿着皮裘,坐在暖阁中烤火的人,看起来也不会比他更舒服了,沈壁君想不通一个人在他这种情况中,怎么还会觉得这么舒服。
  但他嘴里在哼着的那首歌,曲调却是说不出的苍凉,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寂寞,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相称。
  沈壁君一张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过了很久,她才发觉自己本不该对别人如此留意的。
  ……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
  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狼教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
  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
  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诮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
  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是伴随着这首歌出现的。
  萧十一郎的歌,反反复复地出现,他这个人和他嘴里哼的这首歌仿佛是分不开的。
  这首歌,是关外牧民的牧歌,它表现出了狼的悲怆。
  萧十一郎,本身也就像是一条狼,所以他才对狼有种特殊的情感。
  他是在野外成长的,是狼教会他怎样求生,是狼教会他怎样忍耐。
  他宁愿尊敬狼,宁愿以狼为伴,其实也不过是在欺骗自己罢了。
  因为他如果不这样,就无法去承受那种苍凉、萧索和寂寞。
  可是人毕竟是人,人是不能成为狼的。
  萧十一郎有时就像是个任性的孩子,死死抓住自己认准的东西不肯放手。
  ——也许是无法放手,正如古龙只能“握紧刀锋”。
  萧十一郎的歌,就是萧十一郎出现的代表。
  他到底在唱什么,我们是到他跟沈璧君解释的时候才知道的。
  那是他和沈璧君要离别的时候,是他们要回到自己的生活的时候。
  他脸上露出了讥诮之意,那种悲怆和苍凉,不是他那种人是不能理解的。
  但他还是跟沈璧君说了。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
  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撕裂。
  歌声撕裂了,再没有人知道后面是什么。
  萧十一郎的歌声,也是在这部小说中最后一次出现,撕裂了,只剩沈璧君的泪水。
  萧十一郎啊萧十一郎,我把你的歌里这几句歌词痴痴地念了无数遍,却不知何时可能听你一唱?
 
  萧十一郎的笑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她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个家,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屋于里有个人在慢声长吟:"一出阳关三千里,从此萧郎是路人——风四娘呀风四娘,我想你只怕早巳忘了我吧?"
  风四娘全身都骤然热起来,翻身跳进屋子,大叫道:"你这鬼--你终于还是露面了!"
  桌子的酒樽已空了。
  一个人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用枕头盖着脸。
  他穿着套蓝布衣裳,却己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地系着根布带,腰带上随随便便的插着把刀。
  这把刀要比普通的刀短了很多。刀鞘是用黑色的皮革所制,已经非常陈旧,但却还是比他那双靴子新些。
  他的脚翘得很高,鞋底上有两个大洞。
  风四娘飞起一脚,踢在鞋子上,板着脸道:"懒鬼,又懒又脏,谁叫你睡在我床上的?"
  床上的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我上个月才洗澡,这女人居然说我脏--"
  风四娘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但立刻又板起了脸,把将他头上的枕头甩得远远的,道:"快起来,让我看看你这几年究竟变多丑了?"
  枕头虽巳被甩开,床上的人却已用手遮住了脸。
  风四娘道:"你难道真的已不敢见人了么?"
  床上的人分开两根手指,指缝间就露出了一双发亮的眼睛,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带着笑道:"好凶的女人,难怪嫁不出去,看来除了我之外,再也没人敢娶你……"
  话未说完风四娘已一巴掌打了下来。
  床上的人身一缩,整个突然贴到墙上去了,就像是个纸人似的贴在增上,偏偏不会掉下来。
  他发亮的跟晴里仍充满了笑意,他浓眉很浓,鼻于很直,还留着很浓的胡子,仿佛可以扎破人的脸。
  这人长得并不算英俊潇洒,但是这双眼睛、这份笑意,却使他看来充满了一种说不出的、野性的吸引力!
  风四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摇着头道:"萧十一郎,你还是没有变,简直连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不折不扣、活脱脱的一个大混蛋。"
  萧十一郎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很想嫁给我这混蛋哩,看来我只怕表错了情。"
  风四娘涨红了脸,大声道:"嫁给你?我会嫁给你——天下的男人全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你……"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那么我就放心了!"
  他身子从墙上滑下,"噗通"坐到床上,笑着说道:"老实说,听到你找我,我本来真有点害怕。我才二十七,就算要成亲,出得找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像你这种老太婆呀……"
  ……
  风四娘又跳了起来,怒道:"你明知刀是假的,还要骗我的剑,你简直是个贼,是个强盗。"
  萧十一郎叹道:"我的确不该骗你,可是我认得一位姑娘,她又聪明、又漂亮、又爽直,我已有很久没见过她的面了,所以想找件礼物送给她,也好让她开心开心。"
  风四娘瞪大了眼睛,道:"那……那女人是谁?"
  萧十-郎凝注着她,带着温暖的微笑,缓缓道:"她叫做风四娘,不知你认不认得她?"
  风四娘突然觉得一阵热意自心底涌起,所有的怒气都已消失无踪,全身都软,软软地倚着窗户,咬着嘴唇道:"你呀!你这个人……我认识了你,至少也得短命三十年。"
  萧十一郎将那柄"蓝玉"剑双手捧过来,笑道:"你虽然没有得到'割鹿刀',却有人送你柄'蓝玉'剑,你岂非也应该很开心了么?"
  ……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
  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萧十一郎就这样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 我害了你……我这人为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出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地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
  萧十一郎根本拒绝听她说的话,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来也好,你既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风四娘眼圈又红了,道:"我陪你。"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认为你很了解我,但你却很令我失望。"
  风四娘道:"我当然了解你。"
  萧十一郎一字字道:"你若真的了解我,就应该快带她回去。"
  他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
  风四良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为什么总不肯替人留下第二条路走。"
  萧十一郎目光又已遥远,道:"因为我自己走的也只有一条路!"
  死路!
  一个人到了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时,就只有自己走上死路,
  沈璧君要冲出去,却被风四娘抱住。
  "他若要去,就没有人能拦住他,否则他做出的事一定会更可怕。"
  这话虽是风四娘说的,沈璧君也很了解。
  风四娘只望他能振作,萧十一郎能活下去,她不忍眼见着她们被这"情"字毁了一生!
  她有这信心。
  可是她自己呢?
  "我永远不会被情所折磨,永远不会为情而苦,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人真的爱过我。"
  这话她自己能相信么?
  夕阳照着她的眼睛,她眼中怎会有泪光闪动?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求你不要死,我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就已满足,别的事全不要紧。"
 
  萧十一郎的家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凳、一张桌。 
  萧十一郎在这屋子里已躺了三天,几乎没有踏出门一步。 
  沈璧君也已晕迷了三天。 
  这三天中,她不断挣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博斗,有时全身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现在她才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萧十一郎望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怜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却绝不会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她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她冷冰冰地不理不睬。 
  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就算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金针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绝不能和"大盗"萧十一郎有任何牵连。 
  萧十一郎很明白这种道理,他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必须如此。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萧十一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点着了灯。
  灯光温柔地照在沈璧君美丽的脸上,她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
  沈璧君也看到了萧十一郎。
  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
  这难道又是个梦?
  这些天来,梦实在太多,也太可怕了。
  她闭上眼睛,只希望现存这个梦莫要醒来;可是等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她。
  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的微笑,目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柔声道:"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没有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
  直到现在——
  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岸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中的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的晚餐,沈璧君用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萧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紧紧关起了门。 
  她并不怕寂寞、她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过的。 
  现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饭的菜是笋烧肉、香椿炒蛋、美蓉鸡片,爆三样,一大盘熏肠和酱肚,一大碗小白菜氽丸子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北方的大师傅。 
  沈璧君心情略微好了些,因为她已知道萧十一郎喜欢吃北方的口味,这几样菜正对他的胃口。 
  她准备陪他喝杯酒。 
  平时只要饭菜一送来,萧十一郎几乎也就跟着进门了,吃饭的时候,他的话总是很多。 
  无论他说什么,沈璧君都很喜欢听。 
  只有在这段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恐惧和忧郁,忘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忘记他们的遭遇是多么悲惨,但今天,饭菜都已凉了,萧十一郎却还没有回来。 
  其实,这种经验她也已有过很多。 
  自从成婚的第二个月之后,她就常常等得饭菜都凉透,又回锅热过好几次,连城璧还是没有回来。 
  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个人吃饭的。 
  她本已很习惯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别乱,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几乎连眼睛都望穿了,还是瞧不见萧十一郎的影子。 
  萧十一郎从未让她等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的。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对萧十一郎的依赖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几乎一时一刻都没法子离开他。 
  芙蓉鸡片已结了冻,连汤都凉透了。
  ……
  沈璧君坐在饭桌旁,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桌上的饭菜,连动都没有动。
  萧十一郎敲了半天门门才开。
  平时只要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面上就会露出花一般的微笑。但今天,她始终垂着头,只轻轻问了句话;"你在外面吃过饭了?"
  萧十一郎道:"没有,你呢——你为什么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还不饿。" 
  她垂着头,盛了碗饭,轻轻放在萧十一郎面前,道:"菜都凉了,你随便吃点吧——这些菜,本来都是你爱吃的。"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只要有她在,连这地方居然都充满了家的温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饭,坐在旁边慢慢地吃着。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心里突又觉得有些歉意,仿佛想找些话来说,却又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就是像个在外面做亏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时,总会尽量温柔些,做妻子的越不说话,做丈夫的心里反而越抱歉。 
  萧十一郎终于道:"这几天我已将这院子前前后后都量过了。"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地方绝不止二十八间屋子,本该至少有三十间的,只可惜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两间屋子在哪里?"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里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总比较快些,你为什么不去向问她们呢?" 
  萧十一郎终于明白她是在吃醋,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为他吃醋,总是非常愉快的。 
  萧十一郎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种感觉,过了很久,他才决定要说老实话,他苦笑着道:"我本来是想问的,只可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他忽又接着道:"但她们的口风越紧,越可证明她们必定有所隐藏,证明这里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这点,也就够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准备再去问她们了?"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绝不会再去。"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君子的心
 
  他永远最冷静,所以他第一个看到了连城璧。
  他并不认得连城璧,也从未见过连城璧!可是他知道,现在从外面走进来的这个人就是连城璧。
  因为他从未见过任何人的态度如此文雅,在文雅中却又带着种令人觉得高不可攀的清华之气。
  世上有很多英俊的少年,有很多文质彬彬的书生,有很多气质不凡的世家子弟,也有很多少年扬名的武林侠少,但却绝没有任何人能和现在走进来的人相比。虽然谁也说不出他的与众不同之处究竟在哪里,但无论任何人只要瞧一眼,就会觉得他确是的与众不同。
  赵无极本也是个很出色的人,他的风采也会令许多人倾倒,若是和别人走在一起,他的风采总是特别令人注意。
  但现在他和这人走进来,萧十一郎甚至没有看见他。
  他穿的永远是质料最高贵、剪裁最舍身的衣服,身上佩戴的每样东西都经过仔细的挑选。每样都很配合他的身份;使人既不会觉得他寒伧,也不会觉得他做作,更不会觉得他是个暴发户。
  武林中像赵无极这么考究的人并不多,但现在他和这人一齐走进来,简直就像是这人的跟班。
  这人若不是连城璧,世上还有谁可能是连城璧?连城璧若不是这么样一个人,他也就不是"连城璧"了!
  连城璧也一眼就瞧见了萧十一郎。
  他也不认得萧十一郎,也从未见过萧十一郎,更绝不会想到站在大厅门口石阶上的这少年就是萧十一郎。
  可是他只瞧了一眼,就觉得这少年有很多和别人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他也说不出。
  他很愿多瞧这少年几眼,可是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盯着一个人打量是件很不礼貌的事。
  连城璧这一生中从未做过对任何人失礼的事。
  ……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
  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激动变化,但等他夹断了烛芯,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
  也许太静了,沈璧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喝醉的。"
  连城璧出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陪你喝两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的。"
  连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时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
  夜凉如水,石阶也凉得很。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凉入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说的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什么?"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与悲伤,他忽然觉得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他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
  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谈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沾污,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忘。"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了!"
  连城璧出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仅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己被咬出了血,慢慢地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己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姓一切,甚至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了,手慢慢地松开,身子慢慢地往后退。
  连壁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突然冲过来,重重地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你却永远无法令我回心转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
  连城璧举起酒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
  这句话几乎和方才萧十一郎说的完全一模一样。风四娘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会和萧十一郎会说出同样的一句话,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人。
  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
  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他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不知道,她……"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谈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璧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样。
  ………
  连城璧的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
  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还是对别人的讥消,或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唯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取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地干-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特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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