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断章·小札【十五】:《欢乐英雄》
2009-02-03 00:00:00   作者:边城不浪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如果有人能对网络时代古龙小说的接受史作一番考察,相信是颇有趣味的一件事情。
  以我个人一些粗浅的观察,《多情剑客无情剑》、《萧十一郎》和《天涯·明月·刀》等几部作品,其备受推崇的程度,从来都是古龙小说里的佼佼者。也有几部名作,在读者评价里有走下坡路的趋势,比如曾经大红大紫的《绝代双骄》和《楚留香传奇》。当然还有一些小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读者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比如绵密细腻、在针尖上跑马的《白玉老虎》,或者更典型的一部“神作”:《欢乐英雄》。
  九十年代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在一家书店和《欢乐英雄》狭路相逢。当时我对古龙小说实行宁可买错不可放过的扫货政策,恰好摆在《欢乐英雄》旁边的还有一部《大地飞鹰》。两个只能活一个,抉择再三,还是把《欢乐英雄》带回家,理由非常朴素:两本书价钱差不多,但《欢乐英雄》要厚一点点。
  阅读过程的快乐不必细表。让我意外的是,我那教政治课时马哲不离口的母亲,居然看这本书的时候也被逗得哈哈大笑,不时把书合上休息消化一下(呃,更让我意外的是,后来我发现她看韩剧的时候还会掉眼泪)。我想,这是因为古龙触及到了某些共通的人性。

  古龙在龚鹏程的访谈里说过,《欢乐英雄》以事件的起迄做叙述单位,而不以时间顺序为次,是他最得意的一种突创。四个主角各自的身世秘密,串起了整部作品。
  多主角、群像式的创作,因为容易在对比中彰显性格,一向是最能出彩的设定。追溯由头,恐怕祖师爷还数吴承恩的《西游记》。有一点相当好玩:如果主角是三人行,那么其中总有一个是异性,且故事的重心总是放在三人间暧昧不清的情感火花上头;而主角若是四人组,则多是清一色同性,故事的重心通常以联手冒险为主。《欢乐英雄》采取了一条中间路线,我们看到,郭大路和燕七的秘密,叙述目的指向前者,而王动和林太平的秘密,叙述目的又指向后者。     
  《欢乐英雄》拥有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作品的开始,是实心眼大少爷并不成功的江湖打工记。等他发现自己在大城市彻底失去就业机会后,便来到一个小城,闯入了故事的发生地富贵山庄。然后他认识了一个无所事事混吃等死的懒鬼,一个有变装癖内洁癖外脏癖的女人,还有一个满腔悲愤追求自立的太子党。整部小说,就是这么四个闲得发霉的宅男如何打发时间,顺便赚钱破案恋爱,最后逐渐认识自己的喜剧。
  故事的发生地共有三个不同的空间:山上的富贵山庄,山下的小城镇,还有城外广阔无垠的世界。山庄是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四位主角的栖身之所,古龙小说中极其罕见的真正具有“家”之意义的地方,它是独立于芸芸俗世的桃花源,守卫居民的心灵不受外界污染。山下的小城,是连接山上和城外两个世界的可用人类常识解释的场所,这里是矛盾的集中地带,满足山上住户的生活需求,又包容那些不怀好意的外来访客,各种价值观在此互相冲突、中和,看似平凡却暗藏玄机。城外的广阔世界,则隐隐然为“恶”之代表,时不时想对山上的山庄实施入侵,破坏那片完全放弃世俗规则、自我放逐的精神净土。
  那些被打碎的秘密和故事,就分布在这三个空间之内,作家闲庭信步地慢慢放出信息,让我们看到故事的一鳞半爪,然后再东拼西凑,组合出一部好像怪味豆的作品。你可以说它是言情小说(三对杠杠的情侣),是侦探小说(风栖梧一案数破),是冒险小说(防御催命煞星风筝党),是悬疑小说(利用南宫丑的身份多次上演迷魂阵),是文艺小说(几个无志青年苦求谋生之道),总之看起来像是什么类型都沾上一点,就是不像武侠小说。
  尤其作品的前三分之一,夹叙夹议的对话体,流畅随意的散文化文字,如传记般巨细靡遗地记录描摹了四个人的生活状态,处处流露奇思妙想和解构机锋,节奏恰当好处,意韵裂纸而出,达到了古龙小说的巅峰水准。稍可惋惜的是,从王动的秘密开始,后面部分进入古龙急管繁弦的套路化诡谲故事,虽也时有闪光,但前半部的优雅从容已难再见。

  古龙在那么多前言后记里,整天价地叫嚷创新,他还常常为武侠的地位低下自抱不平,其不甘歧视的委屈怨恼和摇旗呐喊的拳拳之心,很让人觉得可爱。在老一辈的名家中,像他那样喜欢直抒胸臆阐述武侠创作理论并留下诸多相关文献的,恐怕绝无仅有。在武侠创作方面,他始终具有高度的自觉性。
  类型小说蓬勃发展的二十世纪,无数作家对类型进行改造换血,比如以强悍的硬汉派书写代替古典本格的达许尔·汉密特,就被人称之为推理小说的“破坏者”。事实上,纯文艺小说法无定法,没有规矩、没有束缚、没有应该如何写的纲纲条条,由此反而更难有创新的机会——既然怎么写都司空见惯,都不足为奇,怎么判定一本小说是新的?或者说,《尤利西斯》这样的巨著出现之后,创新何为?但是类型小说则不同。类型小说由于自身必须遵循一定的写作规则,必须在类型内闪挪腾移,而使创新成为可能。作品肉身的大部分留在类型之中,偶尔探头挥手伸脚逸出类型之外,便是一部有新意的作品。
  在古龙摸索和转型并进的六十年代,前所未有的机会眷顾了他:岛内娱乐设施屈指可数,于是读书成为民众最普通的消遣方式;执政党的铁腕措施屡屡引起反弹,人心浮动,又有去国怀乡之情,武侠遂应运而生成为流行文学体裁;而最最关键的是,虽然在武侠小说这片土地上,已有无数的前辈同行耕耘播种,岛外有金庸这样横空出世、熔铸古今的天之骄子,岛内也有司马翎如此才华横溢、挖掘传统趣味的杂家,但是还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观念、文体等诸多方面对武侠系统输入新血,促成武侠小说的现代化转型,使之更符合消费社会的旨趣。摆在古龙面前的,是一个百年不遇、足以让他名留青史的黄金机会。   
  他看到这点,并站了出来,扮演了这个关键性的角色。古龙的创新,就在于情节、故事扎根于类型的套路之中,即以通俗剧的形式为结构,然后在其中注入现实的人性冲突、商业社会的伦理和理想主义的诗意,辅之变化多端、简洁洗练的文体,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可说是”献给男人的浪漫史”。不管是其它任何一种类型,都没有办法像武侠般完全容纳作家的情怀、才华和雄心。从这个意义来说,古龙选择了武侠,武侠也选择了古龙。
  古龙在《欢乐英雄》前言中先说“武侠小说实在已经到了应该变的时候”,又说“我们这一代的武侠小说约莫由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开始,至王度庐的《铁骑银瓶》和朱贞木的《七杀碑》为一变,至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又一变,到现在已又有十几年了。 ”言下之意不外乎是:现在轮到哥们了,等着瞧新坐标轴的诞生吧。

  《欢乐英雄》不负重托,正是古龙在武侠创作上走得最远的一部作品。
  在此前后的古龙小说,不管在结构上有如何的新意,就其叙事母题而言,总不脱离争霸、寻宝、复仇、破案之类的套路,只是聪明的古龙对类型加以改头换面,在家常菜中多撒了一些味精而已。而《欢乐英雄》,是古龙唯一一部(或许还可以加上数年后的《三少爷的剑》)抛弃了类型套路,把叙事中心放在关注侠客生存原生态、以生活细节串联所有故事的作品。
  所以,我们就看到了四个主人公为了吃不饱肚子发愁,看到他们卖水果、拿薪酬、上当铺、打秋风之类的赚钱手段,看到他们从早上起床刷牙到晚上关灯唠嗑的全天候流水帐记录,看到王动努着劲酝酿发人深省的结论、郭大路猴急打听洗桑拿的门路、燕七把郭大路玩得团团转的整蛊和林太平第一次杀人后的恐慌。   
  伴随着作家那支有魔力的笔,每一个读者都没办法拒绝投身进入这样一个混淆古今、莫辨虚实的世界。
  对于急不可耐让笔下主角一出场就牛逼哄哄的古龙而言,《欢乐英雄》的这四位主角少见的没有什么来头(虽然后来大搞身世之谜增加了不少噱头),也没有多少惊天动地的本事。武侠小说里,难得有这样把目光从侠客身上转移,浓墨重彩描写普通人欢乐和悲哀的作品。
  富贵山庄的主客,不管怎么看也不像“大侠”,充其量,只能说是讲道义、重感情而已。李寻欢、楚留香、萧十一郎们虽然不自称为侠客,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毕竟处处流露出“当年游侠人”的味道,就算以大盗或小人自居,也不过是为了和赵正义之流的伪君子划清界限,借用鲁迅评价魏晋人物的意思,那哪里是不重视行侠,简直是太重视行侠,所以宁愿摆出管闲事又无所谓的态度。
  这些人喜欢俗世生活的精彩,当然就做不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只好选择存在主义的态度。到最后,无论有心还是无意,总会挫败某股黑恶势力,切实履行江湖警察的责任,顺手赢得田思思这般追星族的芳心,把自己的流氓事业做大做强。
  郭大路、王动、燕七、林太平这四个人,却是由始至终,都没做过什么大事,连打个一听名字就知道是龙套角色的“十三把大刀”,也弄得狼狈不堪满身伤痕,而且因为一没医疗保险二没特效回春大补丸,害得郭大路恨不得卖身治友。面对陆上龙王这样的老大,他们采取的态度也不是飞蛾扑火的直接对抗,而是不卑不亢的讨价还价。  
  他们就这样好像打焉儿一般的活着,信奉人怕出名猪怕壮的真理,在他们身上展现出的精神气质,正是贝托鲁奇称之为“高贵的消极”的传统中国风度。但他们绝不容轻侮,为了一些羞于说出口的原则,他们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他们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愿意成为任何人、任何事物和任何观念的奴隶。他们不会说一套做一套,绝不用严苛的道德标准来衡量他人,因为他们觉得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没什么学问也没什么才气,会熟练运用精神胜利法,常有些恶作剧的小心思,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才是元气淋漓的真人,与之相比,大多数人活得都像鹌鹑。
  才华更胜其父的李晓,在《继续操练》里说:“混字当头,立在其中。”如果作正面理解,大概可以代表四个人的生活态度。
  山城,不过是被江湖遗忘的一隅,尽可容纳四个自得其乐的江湖逃兵。

  尼采说:“最高贵的美是这样一种美,它并非一下子把人吸引住,不作暴烈的醉人的进攻,相反,它是那种渐渐渗透的美,人几乎不知不觉把它带走,一度在梦中与它重逢,可是在它悄悄久留我们心中之后,它就完全占有了我们,使我们的眼睛饱含泪水,使我们的心灵充满憧憬。”
      《欢乐英雄》完全符合这个定义。据说这部小说是在古龙最为穷困潦倒的时候创作的,由此,作品里不时闪现的温暖高贵的人性之光,显得尤其特出。
  不遗余力的友情书写,可能是《欢乐英雄》最吸引眼球的地方。古龙从来没有像在这部小说里那样直白地歌颂友情,那种对美好人性和情感的择善固执,贯穿流注整部作品。小说洋溢着尼采所谓的酒神精神,又避免了尼采精英俯瞰式的居高临下,有着众生平等的宽容和平和。
  查拉斯图特拉说:“你于朋友是新鲜空气,寂寞,面包,与药石么?许多人不能解放自己的锁链,但于朋友却是解放者。”我们看到,四个人对彼此的互相拯救,几乎是对这句话的完美诠释。尤其是王动,这个古龙笔下我极偏爱的人物,他的宽容、隐忍和洞见,还有偶露峥嵘的毒舌,让他成为连接四人的穿针引线者,他牢牢把握着富贵山庄的友谊之舵,使之永不下沉。
  古龙对郭大路和燕七这对欢喜冤家的偏爱是不言而喻的,他不仅毫无必要地加上了一段恶俗的琼瑶式爱情考验,而且破天荒地写到了两个人的洞房,恩赐给两人一个结结实实的幸福结局。这两个人之间的相知相恋,经过漫长的铺垫纠缠,有起有承有转有合,无疑是古龙小说中最有说服力的一段恋情,给读者的感觉就是非此不可。
      小说的情感描写是多面向的,除了大书特书的友情和爱情,王动父亲教儿子武功别出心裁的传授方式,以及林太平母亲对儿子好友堪称离谱的磨练,使这部小说触及了此前古龙极少描写的亲情领域。最后的结局,友情已经升华到亲情,我们发现这四人之间的感觉已经无异于一个四口之家:历经沧桑的大哥,经常闯祸的老二,调皮灵动的三妹和正经规矩的小弟。
  见着黑暗丑恶敢于尽情诅咒,见着光明俊美敢于尽情赞叹的人,此之谓大丈夫。古龙就是如此的不加保留、毫无节制。在你还来不及对这种极端的态度挑刺前,汹涌的情绪已经把你冲走。

  曾经也很迷过一阵余华、苏童、格非之类的先锋派作家,后来,他们小说里那种黏糊糊、湿漉漉、苦唧唧的倾向,让我越来越反感。这些作家想告诉你,生活就是一团狗屎,人性是不可靠的,理想主义者必定覆灭,什么真善美到了最后,都是一样的鄙俗。
  我搞不懂的是:这些黑暗凄苦的东西,我们每天走出家门,在大街上,在单位里,在电视和报纸上,不是都可以看到体会到吗?我们难道需要作家用并不高明的故事,用云山雾罩的技巧,用伪装智者的立场,再来灌输这样一个随处可见的道理?
  文学创作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对鄙俗人生的忠实摹写?这让我想起希区柯克讽刺那些号称反映现实人生的无趣电影:
  “一个工作了一天,累得要命的家庭主妇,回家以后,依然要戴着手套在厨房里清洗碗碟。这时候她的丈夫回来了,对她说,亲爱的,让我们抛开这些无聊的琐事,去看场电影吧?女人非常高兴,她脱下手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挽着丈夫的手进了电影院。灯光黑了下来,电影放映,激动人心的时刻开始了。女人在银幕上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一个戴着手套的家庭主妇在厨房里清洗碗碟。”
  从这里出发,更能看出古龙的可贵。《欢乐英雄》里的无名山城,是凝结着古龙自己生活记忆的普罗旺斯,飘逸着一股怀旧的乡愁。富贵山庄的魅力,在于那一份超脱于时光流逝之外的悠然自得。那是拒绝世俗标准进入的、与大一统江湖泾渭分明的城堡。只有经过淬炼的纯真之心才是这个地方的通行证,否则任你是高级公务员金狮子,还是黑道扛霸子陆上龙王,都只能如在城堡之外徘徊的K,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对群居生活不遗余力的鼓吹美化,相信能激起每个曾经有过学校寄宿经验的读者的美好回忆。我们完全可以把富贵山庄当成古代的13号楼407,或者其它什么地方。
  曾有一个来自台湾的朋友说,他不解为何《欢乐英雄》能在内地这么受欢迎,其实,最直接的原因大概就在于对年轻时群居生活的认同感和亲切感吧,那些湮没在岁月和记忆中的细节和情绪,因为小说唤起、复苏、成长,成为现实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乌托邦。
  这部小说绝妙的况味就诞生于此:浪漫主义的风标高举,扎根在鸡犬相闻自成一派的市井和慢悠悠懒洋洋的生活之中。那种似乎凭借山庄固有传统和友情互动就可以独立抗衡并战胜任何外来势力(不管来自庙堂还是江湖)的奇妙自信,以及众人皆醉我独醒、但又有朋可呼有伴可引的满足感,对于在快节奏都市里打拼的读者,有着绝非泛泛的吸引力。
  我喜欢在过年的时候阅读这部小说。在窗外残留着鞭炮气味的夜晚,密集的人潮聚了又散,一切渐渐归于寂静。酒足饭饱之余,点燃一盏昏灯,融入《欢乐英雄》的世界,仿佛自己正在小说中的山城悠然漫步,且行且停,见证一路的好风景。那真是难以形容的惬意时刻。

  比情义当头的《欢乐英雄》早一点点,古龙在报刊上连载了《流星·蝴蝶·剑》,我们知道,那是一部以“最危险的敌人往往是你最亲密的朋友”为主题的愤世之作。再早一点点,是《萧十一郎》,一个被世人唾弃排斥、几无同道的孤独大盗。这两部小说当然也是古龙的杰作,甚至可以说它们是更符合作家气质、更适合作家表达的作品。但是,岁月流逝,始终是阳光明媚的《欢乐英雄》,赢得了更多读者的认同。
  很难想象,这个不停以新作颠覆上一部作品观点、不断在情绪的迷宫中徘徊绕圈的作家,要如何平衡自己的内心世界。应该存在一种办法,比喝酒、嫖妓、狂欢和写作更好的排遣方法。
  你虚构的四位主角找到了,你却找不到。
  你比其他人更加寂寞的原因只有一个:你比他们更爱这个世界,又比他们更敏锐地感受到身而为人的快乐和痛楚。你的读者有福了,因为你的受罪。
  也许所谓的经典,不是我等凡夫俗子可以划界定义的。我不知道百年以后是否还会有人阅读你的作品,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古龙。你为这个世界留下了这么美好的作品,永远不会被我和一些朋友们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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