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谱的破坏与重建──论古龙的武林与江湖
 
2012-02-16 00:00:00   作者:杨照   来源:网络转载   点击:

  人称“现代武侠之父”的平江不肖生(向恺然)出生于一八九○年,长沙楚怡工业学校毕业后,赴日留学入华侨中学,一度返回中国,后来计划二度前往日本,却苦于旅费无着,还好有同乡编剧家宋痴萍介绍,将手写之《拳术讲义》卖给《长沙日报》,得以成行。

  二度留学,从日本回到上海,向恺然将在日本的见闻裁减拼凑,写成《留东外史》,没想到大受欢迎。接着连续又写《留东外史补》、《留东新史》、《留东艳史》等相关小说。

  叶洪生<近代武坛第一『推手』>(收在氏着《武侠小说谈艺录》中)描述:“当《留东》四部曲陆续在上海出版时,因文中颇涉武功技击,真实有据,乃引起行家注意;加以向氏生性诙谐,健谈好客,遂与往来沪上的奇人异士、武林名手如杜心南(南侠)、刘百川(北侠)、佟忠义(山柬响马)、吴鉴泉(太极拳家)、黄云标(通臂拳王)及柳惕怡、顾如章、郑曼青等结交为好友,切磋武学。上海滩青红帮首脑杜月笙、黄金荣、虞恰卿等亦为座上客,时相过从。由是见闻益广,对于江湖规矩、门槛无不知晓。”

  自己通达武术拳法,能写吸引读者好奇的通俗小说,再加上与现实帮派份子密接过从,这三项条件,成就了平江不肖生「现代武侠」之父的地位。

  可是「现代武侠」到底是什么?平江不肖生究竟开创了什么前人未及发掘想象的武侠成份呢?

  平江不肖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公推《江湖奇侠傅》、《近代侠义英雄傅》。这两部小说,皆以“传”名,而且细绎其形式,明显是中国文学“纪传体”与章回小说的奇妙结合。

  《江湖奇侠傅》和《近代侠义英雄传),所传者皆非一人一侠。虽然电影推波助澜,使得《江》书中的“红姑”声名大噪,下过红姑及“火烧红莲寺”故事,在原书中一直到八○回左右才登场,前面大肆铺写的,是“争水陆码头”的来龙去脉。“火烧红莲寺”之后,小说又热火火地拉出另一条张汶祥“剌马”的轴线来。《近代侠义英雄传》以霍元甲贯穿其间,然而读者却不可能不对一开头就出场的大刀王五,或役来的罗大鹤、孙福全等人留下深刻印象。

  《江》、《近》二书,都是「群传」、「群侠传」。平江不肖生大量援用了史家的“传”体,给予每位出场的英雄豪杰,清楚的身世来历。

  这种笔法,在叙“争水陆码头”时最为明白,甚至有时引起读者阅读上的困扰。第四回中,平江不肖生先叙述了平江、浏阳两地“争水陆码头”的事件梗概,继而说: “只是平、浏两县农人的事,和笑道人、甘瘤子一般剑客,有什么相干呢?这里面的缘故,裁应了做小说的一句套语,所谓说来话长了!待在下——从头叙来。”

  这一叙,先叙了杨天池的一大段来历,中间连带介绍杨继新出身,作为后文伏笔。杨天池拜师练艺,回到义父义母家刚好遇上“争水陆码头”,平江不肖生藉事件转圆,改而追踪怪叫化常德庆的来历。常德庆的师父是甘瘤子,于是又得费一番唇舌讲甘瘤子,再由甘瘤子牵出桂武来。绕了一大圈,讲了五、六人的曲折生平,好不容易回头写了一段常德庆与杨天池“争水陆码头”的交涉,不料笔一转,平江不肖生又写起向乐山来!向乐山的事从第十二回写起,一路写到了第十九回,故事还是没回到常德庆、杨天池身上,却从向乐山再牵出矢复、万清和……

  这种写法,一方面有章回小说如《儒林外史》的影子,一个角色牵出另一个角色,如撞球般一个撞一个,下过另一方面换个角度看,这些角色的每一段详细刻画,事实上就等于一篇「奇侠传」,事件只是叙述的引子、幌子,真正重要的,是留下这些「奇侠」一一身世来历,与奇行奇遇吧!

  给每一位奇侠一个来历,就是给他一个身份,一份真实性。这种真实性倒下必然如施济群评注中说:“向君言此书取材,大率湘湖事实,非尽向壁虚构者也。”是否事实,我们无须查考,不过一个角色有了那么详尽的生平故事,就显见他下是作者单纯为了情节推进方便而去捏造出来的,这角色、这些角色,作者不断喻示着,有小说情节以外的丰富生命经验可供取汲。是这种“非功能性的叙传细节”,给了这些角色“真实性”。

  用张大春的话说:“侠不是凭空从天而下的“机械降神”(dues ex machina)装置……,侠必须像常人一样有他的血缘、亲族、师承、交友或其它社会关系上的位置。”

  张大春还解释:“在《江湖奇侠传》问世之前,身怀绝技的侠客之所以离奇非徒侍其绝技而已,还有的是他们都没有一个可供察考探溯的身世、来历;也就是辨识坐标。侠客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绝顶离奇的遭遇、一个无法解释的巧合。”然而在平江不肖生手里,众多奇侠不只个个有来历有身世,而且彼此关系交错,组成了一套人际系谱。(见张大春的《小说稗类》)

  人际系谱把侠组成了“江湖”、“武林”,也就是众多奇侠组构成一个异类世界。人间系谱一面让奇侠不再只是出现在一般凡人间的“奇观”,有了他们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交往:人际系谱另一面也让奇侠世界平行于“平凡世界”,两者关系交动,有了空前巨大改变。

  以前的侠,个个依其绝技存在,像是点缀在巨大夜空中的点点亮星。《江湖奇侠传》后,侠与侠组成的武林、江湖,自成一片空间,或“反空间”,与夜空同时存在,而且还偶而透过“虫洞”交错穿越。

  从这点上看,平江不肖生以下的武侠之所以足可开创新时代新局面,关键正在其“系谱”,与“系谱”织造出的异类世界。江湖或武林,从平江不肖生的小说里透显出来,成了一个藏在日常生活中,一般人却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的隐形世界。江湖、武林与现实,不即不离,亦即亦离。

  从此之后,江湖、武林成了底层的另类中国。事实上,平江不肖生的小说会流行起来;作为一种文类,“武侠小说”会有那么旺盛且长久的生命力,吸引了一代代的作者与读者,其中一项历史源由,应该就来自在中国主流大传统历经挫折崩溃之后,人们可以藉由“武侠”的中介,想象一个充满义气英雄的“底层中国”、“小传统中国”。

  十九世纪以降,中国迭遭打击,终至使得一切旧有秩序都失去了合法性。当然也失去了效力。科举瓦解了、朝廷瓦解了、乡约宗祠瓦解了,进而连政府官家权威也瓦解了。在这种恶劣悲观的现实下,人们还能依赖什么?

  依据像上海杜月笙那样的仲裁者。杜月笙及青洪帮的传说在民初广泛流传,甚至被夸张放大为传奇,正反映那个时代的“秩序渴望”。除了“秩序渴望”之外,还有“尊严渴望”,渴望对着西方势力不断挫败的中国,还可以有些值得肯定、值得骄傲的地方。

  平江不肖生在《近代侠义英雄傅》中,大写霍元甲“三打外国大力士”,先后打败了俄国人、非洲黑人和英国人,洗刷了人家对中国“东亚病夫”的歧视轻侮,最清楚反映出武侠小说在对治“尊严渴望”上的重大功效。

  武侠小说创造的武林、江湖,里面藏着各式各样的中国英雄。他们神武、英隽、智慧,而且充满美德。中国文化的美好、中国社会得以战胜西洋的,不在朝廷、士大夫或富商大贾的那个“显世界”,而在武林、江湖所以形成的“隐世界”里。“显世界”虽已被证明下堪一击、破败狼狈,没关系,还有“隐世界”的存在。

  这种想象,靠想象来维持尊严的路数,不是很像相信靠神符鬼咒就能“扶清灭洋”的义和团吗?老实说,是蛮像的。平江不肖生必然也自觉到霍元甲“三打外国大力士”故事精神里,有太多“义和团成分”在,才刻意在《近》书中,安排让霍元甲下只反义和团,而且还入义和团阵中,诛杀义和团首领。

  不过,霍元甲杀了义和团首领,杀不断武侠小说在社会意识功能上与义和团的相近关系。武侠小说,是那个悲苦年代的逃避,同时也是安慰。从不堪的现实逃入一个想象的世界,而且这想象,因为有着完整的系谱与身世,看来如此具体立体。平江不肖生以降,武侠小说提供的最大阅读安慰,就在似真地告诉读者,在你们身边周遭,却仔细躲藏没被你们识破,存在着一另一个中国,一个保留了侠义精神高贵特质的中国,一个具有足以击败外国势力能量的中国。这个有英雄有狗熊的江湖,不是任何人为了说故事为了写小说,而去捏造出来的(不是“机械降神”),平江不肖生这种写小说的人,是因为得了机缘之助,得以识破那世界一小角的偷窥者,将那个世界的样貌,转述传达给我们知道。

  虚构的小说作者,却想方设法排除附着在自己叙述身份上的虚构,假装那叙事声音来自一个记录者。《江湖奇侠傅》里长段的向乐山故事,是怎么开头的?平江不肖生写道:“清虚道人收向乐山的一回故事,凡是年纪在七十以上的平江人,十有八九能知道这事的。在下且趁这当儿,交代一番,再写以下争水陆码头的事,方有着落。”

  这是平江不肖生的重要写作策略,也是他开创“武侠史”的主要贡献之一。用这种方式开启了读者及未来作者们心中虚实互动、现实与江湖两世界彼此穿梭互舛的无穷可能性。

  平江不肖生对“武侠史”做出的另一大贡献是他创造的帮派系谱。不只让群侠各归其位、各有所属,侠与侠之间有了千丝万缕的恩怨情仇,这套系谱还具备了不断创新扩张的弹性,诱引着后来的武侠作者跟随他的脚步,投入在这块“想象武林”的创造中。

  当年的“南向北赵”,为什么是向恺然而不是赵焕车成了“现代武侠小说之父”?为什么赵焕亭的《奇侠精忠传》,其知名度与地位远不及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除了小说本身的因素外,我们不能忽视文类传承上所造成的选择效果。也就是后来写作武侠小说的人,受到平江不肖生暗示,跟随平江不肖生的例子,将他们的故事附丽在平江不肖生关系上的那个武林、江湖图象上,这些后来者成就了平江不肖生,他们选择写一种“平江不肖生式”的武林,而不是“赵焕亭式”的,真正注定了“南向北赵”中谁会成为“正统”。

  同样情况,我们也可以在平江不肖生与还珠楼主之间看到。《蜀山剑侠传》气魄不为不大、成就不为不高,然而《蜀》书的气魄、成就,尤其是巨大的篇幅,反而阻止了后来者仿袭,《蜀山剑侠传》如一座孤峰,凸出傲立;《江湖奇侠传》的文学风景,却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脉。

  再抄一段张大春的论断:“系谱这个结构装置毕竟为曰后的武侠小说家接收起来,他甚王可以做为武侠小说这个类型之所以有别于中国古典公案、侠义小说的执照。一套系谱有时不只出现在一部小说之中,他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作家好几部作品之中。比方说:在写了八十八部武侠小说的郑证因笔下,《天南逸叟》、《子母离魂圈》、《五凤朝阳)、《淮上风云》等多部都和作者的成名巨制共有同一套系谱。而一套系谱也不只为一位作家所独占,比方说:金庸就曾经在多部武侠小说中让他的侠客进驻昆仑、崆峒、丐帮等不肖生的系谱,驱逐了金罗汉、董禄堂、红姑、甘瘤子,还为这个系谱平添上族祖的名题。”

  事实上,后来的武侠小说几乎一脉相成沿袭了同一套系谱,不同作者不同作品会有不同主角,但是这个(或这些)主角赖以活跃的舞台背景,却如此相类似。

  由不同作者撰写的武侠小说,却出现同样的少林、武当、崆峒、昆仑以及丐帮,后来又扩及四川唐门、慕容家等必备的武林门派。而且不同作品里万变不离其宗,少林就得要有少林的样子、武当得要有武当的精神、丐帮要有丐帮挂布袋的固定方式。那个江湖、武林贯串武侠小说,又随着众多武侠小说的陆续问世而逐步扩张。

  如此就构成了文学史上少见的一组空前庞大的“互文关系”(intertextuality)。每一本武侠小说都是所有其它武侠小说的“互文”,透过那共同的江湖、武侠想象,每一部武侠小说都指涉向其它所有的武侠小说,他们彼此依赖,又彼此紧密对话。

  庞大的互文组构,落到阅读经验上,制造出来的第一层效果是:读任何一本武侠小说,都等于在为其它武侠小说作准备。从这本武侠小说里得到的少林印象,会在另一本武侠小说里获得印证加强;从这本武侠小说里读来的昆仑形象,会在另一本小说里获得补充发展。武侠小说的主角换来换夫,读者可能会忘掉、可能会搞混,然而那背景的江湖世界,反复出现,再鲜明、再清楚不过。

  即使是读武侠小说的老手,恐怕都很难明确指出以下这几位大侠,各出自哪几部小说,干过什么样轰轰烈烈的伟大事迹吧?张丹枫、袁振武、上官云彤、江小鹤、俞剑英……,可是即使是初涉武侠的读者看到少林、武当、昆南、崆峒,会不晓得其间差异与武功个性吗?

  庞大且紧密的互文结构,制造出第二层阅读效果,那就是武侠小说是一种文类阅读,武侠的作者,不容易凸显其写作上的辨识度。不是说这些前仆后继作者们,才情不够没有创意。而是在这种互文结构阴影下,作者只能在前入已经铺好了的“共同舞台”上搬演其绝世武功与英雄气概,每一部小说先天上就有了太多类似、共同的地方,读者又对这片类似、共同的江湖武林最熟悉、最容易领受,那还能留下多少空间让个别作者塑造风格、争取认同?

  一直到金庸峒起之前,很少有武侠小说读者,只读一家作品。战后台湾“武侠潮”里,有多少报纸版面造就了多少武侠小说作者,卧龙生、东方玉、司焉翎、诸葛青云、高庸、上官鼎……,但热爱武侠的一般读者,真分得清谁是谁、哪部作品是哪位的杰作吗?

  不容易。他们同活在一个江湖上,他们的英雄同闯荡在一个武林里。

  一直到今天,金庸、古龙仍然是武侠小说中辨识度最高、最具特色的两位作家。他们凭什么在众家写手中脱颖而出?

  这个问题,被问过太多次,世得到过各式各样答案。让我们试着从江湖系谱的角度,也来找出可能答案。

  面对庞大的江湖系谱,金庸和古龙的态度策略,大不相同。金庸的策略是将历史人物写入江湖系谱里,让历史世界与武侠世界产生直接联系,藉历史来扩大系谱,又藉系谱来收编历史。金庸“……向《水浒传》里讨来一位赛仁贵郭盛,向《岳传》里讨来一位杨再兴,权充郭靖、杨康的先人,至于《书剑恩仇录》里的干陆、兆惠,《碧血剑)里的袁崇焕,《射雕英雄傅》里的铁木真父子和丘处机,《倚天屠龙记》里的张三丰,《天龙八部》的鸠摩智……以迄于《鹿鼎记》中的康熙,无一不是扩大这系谱领域的棋子。”(见张大春,上引文。)

  最精彩的例证,当然是《鹿鼎记》,金庸创造一个“反英雄”韦小宝,让他穿梭游走在虚构的武林与真实的历史事件中,最终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让读者相信清史上的大事,从杀鳖拜、平三藩到签中俄尼布楚条约,原来都是韦小宝的功劳。如此一来,不只是历史给予原来被翻写无数多次、弹性麻痹的江湖武林新的活力,而且还巧妙援引了一般人所受的历史教育、所吸收的历史知识,用来协助创造武侠小说的意义。换句话说,金庸让原本的江湖武林“互文”范围,超脱了武侠小说的界线,一揽一拉,将历史纳了进去。

  这种扩大系谱的本事,别人学不来,成了金庸的招牌。金庸还有另一番创意,那就是详细改写重写江湖一帮一派的来历。表面上依循旧有江湖系谱,然而实际上都是留其躯壳、重注精神。靠着这些创意路数,金庸昂扬地取得了清晰的“作者”身份,和其它混在“大江湖”里的人,分别开来。

  那古龙?古龙却是大开大阖索性抛开了那套传统江湖系谱,来写作他主要的武侠杰作。

  古龙的武侠小说是以性格突出到近乎畸形,却又让人下得下爱的人物角色为中心的。读古龙小说,读者记得的“坐标”,显然是楚留香、李寻欢、萧十一郎、江小鱼、博红雪……这些侠客。可是让我们考验自己记忆,试问一下:这几个人,都是何门何派?这几部小说的情节是以何门何派的恩怨情仇为主题的?

  如此一问一寻索,我们只能得到一个结论:古龙的武侠小说,是不怎么理会原来的那些江湖武林系谱的。古龙武侠小说中,侠的个人与个性,明显超越了江湖。

  古龙小说里,当然还是有门派、有帮派,可是那些门派、帮派,往往都是原本大系谱中的边缘角色,或者干脆是古龙自己编派、发明的。像“天星帮”属于系谱边缘面目模糊的部分。“伊贺忍术”从日本剑道小说里借用来,别的武侠小说里不曾见到的。还有像在《绝代双骄》中占据中心位置的“移花宫”,那不折不扣是古龙自己的发明。

  换句话说,古龙的门派帮派,都是传统武侠小说读者不会有清楚印象、固定概念的。熟读以前的武侠小说,无助于我们理解“天星帮”、“伊贺忍术”或“移花宫”。古龙将他的武侠事件,从原先的那个大舞台栘走了,让他们在别人不熟悉那么习惯的另类舞台上搬演。

  古龙的“新派武侠”之所以“新”,很多评者论者集中注意其独特的文字风格,不过除了文字风格以外,古龙的“新”还有一部分在于他“拆解江湖系谱”的作法。

  自觉或不自觉地,古龙跳脱了前面指述的那个“大互文结构”,自觉或不自觉地,古龙走离开了平江不肖生开创下来的那套江湖系谱,自己想象一个江湖,或一个“非江湖”。

  为什么说是“非江湖”?因为原本“江湖”的浮现,是根基于“群侠”之上的,“群侠”的彼此人际关系,才构成了“江湖”。可是到了古龙笔下,总是单一角色,压盖过了“群侠”。武侠小说原本的“群性”,被古龙以个性,以个性化的个人英雄主义取代了,于是“群侠”的关系不再重要,江湖也就下再重要了。

  古龙武侠小说的“个性”(相对于其它武侠小说的“群性”),在《绝代双骄》里面表现得最彻底。这部小说的情节,原本明白指向“双主角”——从小失散的双胞眙兄弟江小鱼和花无缺。可是古龙一写写活了那鬼灵精怪、恶作剧不断,却又心地善且近乎软弱的江小鱼,在“小鱼儿”的对照映衬下,连花无缺都只能黯然退任成配角了。管它书名叫《绝代‘双’骄》,读者读到的,毋宁比较接近“江小鱼及其兄弟的故事”。

  从这里我们也就探测到古龙“新派”真正的秘诀。不是没有别人(尤其是新手)试着写过不在“江湖系谱”里的武侠故事,然而这种尝试往往都得不到读者的青睐,因为读者已经先预期了要在武侠类型小说里读到“类型”,也就是读到他们熟悉的东西。江湖系谱正是他们赖以辨识武侠小说此一文类的基本元素,找不到这系谱,或发现系谱被改得面目全非,读者不会因而欣赏作品的“创意”、“突破”,而是忿忿地评断:“这不是武侠小说!”掉头而去。

  吾友张大春写《城邦暴力团》,自己觉得是“新武侠”,可是长年研究武侠小说的林保淳教授却认为《城邦暴力团》不是武侠小说。作者与论者看法之异,多少正反映了这种“辨识习惯”的影响。

  古龙的成就,正在拆掉了人家熟悉的江湖,却能补以鲜活清楚的侠与“侠情”,让习于江湖系谱的人,转而在侠与侠情中,得到满足与慰藉。

  古龙之“斩”,正在于他破坏了那套传统江湖系谱。古龙在武侠历史上最重要的地位应在作为一个敢于拆解江湖系谱,竟然还能吸引读者问读眼光的杰出作品。

  不过换个角度看,或许我们也就从这里看出晚近武侠小说快速没落的一点端倪。让我们别忘了,遭古龙挑战破坏的这套江湖系谱,原本正是众多武侠小说彼此联系的根本。借着江湖系谱,这本可以达到那本,这位作者连到那位,读一本就为读下一本练了功打了底,武侠小说全部互文来互文去,逃不开“江湖关系”,读者自然能在那江湖系谱的熟悉反复中,得到基本的阅读快乐。

  如果没有了系谱、没有了互文,那么每一本武侠小说就得孤零零地存在,靠自己的力量去争取读者、吸引读者。读者阅读武侠小说,就不在是批发式的类型经验,转而成了零售式的精挑细选了。类型小说失去了类型基础,就会变得得要靠个别作者的个别本事来面对读者。

  金庸有那么大才气、古龙有那么多奇想,他们作品可以独立存在、独立吸引读者。然而其它作者作品?破坏掉了江湖系谱,等于拆掉了他们小说主舞台,使得他们笔下那些精彩下足的人物、情节,显得如此单调贫乏。

  并不是要把武侠小说没落和责任,怪给会庸和古龙这两位杰出的作者,而是要点出平江不肖生以降的那套江湖系谱,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与阅读上曾经发挥过多大的作用。这套江湖系谱固然拘限了武侠创作者的想象自由,使得大批武侠小说都面目相似,也让部仿作者得以快速复制大量作品,不过这套江湖系谱却也保证了读者的基本兴趣与最低满足标准。

  金庸以其它人无法模仿的方式扩大了系谱,古龙则索性以恣意天分破坏了系谱,系谱不再,武侠也就走完了其辉煌的类型阶段,变成作品才份表演与个性释放的另一种文学载体。其消息变化,至微又至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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