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2019-11-17 16:21:53   作者：古如风   来源：古如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已经是第二天的偏午了，心灯在地洞中，艰苦地挣扎过危险期，现在他已经复元了！
　　心灯已经躺了整整两天，他心中焦急万分，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当他由地上爬起来时，仍然觉得头有些昏沉，心中好不吃惊，忖道：“卓特巴的暗器好毒！我这条命真是拣回来的，真是应该感激墨林娜！”
　　这时心灯除了感激墨林娜外，还有一种“脱险”后的喜悦与庆幸。
　　他走到了洞口，见只不过有一块石板挡住，可是遮掩得极严，一丝天光也未透入。
　　不过这块石头，对于心灯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见卓特巴断定心灯必死，可是他又哪里知道，他亲生的爱女，竟把心灯解救过来。
　　心灯双手扶着石板，轻轻地挪开，寒风扑面，又开始落雪了。
　　心灯不过在洞中呆了两天，却像与世界隔离了几个世纪。这时他重见天日，真有说不出的快乐。
　　他不禁想道：“我不过才关了两天就如此，凌叔叔被关了二十年，我真佩服他那种毅力啊！”
　　心灯出了洞，略一打量地势，就知道自己仍然在卓特巴家院附近。
　　心灯踏雪而行，觉得身体已然无恙，心中好不高兴，忖道：“我就剩最后一件事了，办完了就可离此他往。”
　　虽然他如此想，但他仍然无法把父仇母恨淡忘，因为这是天性。
　　不大的工夫，心灯已然远远望见卓特巴的家宅，他心头泛起一丝“恨”意。自从这件事发生后，心灯算是自身接触到他的阴毒，这个印象自然是太深刻了！
　　正当心灯欲向卓特巴前院扑去时，却听得右后方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吵杂之声。
　　心灯不禁一怔，忖道：“又是什么人在拼杀？”
　　心灯想着立时快步寻去，经过了一段极长的距离，这里地势越发险恶了。
　　在一块突出的雪岭之上，一个受伤的人，倒仆在冰石上。而卓特巴正高举双掌，欲置其死。
　　那受伤的人竟是凌怀冰！
　　心灯这一惊，可真非同小可，他暴喊一声，使出“疯蟒归穴”的超绝身法，身如怪蟒，凌空十余丈，向卓特巴扑去。
　　卓特巴蓦地一惊，他还来不及回顾，心灯已如天兵下降，扑到了他的身后，双掌“送佛千里”，夹着极凌厉的掌力，向卓特巴的后背击来。
　　卓特巴背后力逾万钧，不禁大惊，双腿猛然一用力，斜着跃出去五六丈，才算把这一掌躲开。
　　卓特巴心中惊惧万分，他不知何人能有此功力，莫非是冷古？
　　可是当他回头望时，立时使他心胆俱碎，他最怕的人出现了！
　　他不停地想道：“他明明应该死了！怎么？”
　　心灯满面愤怒，但他顾不得与卓特巴答话，先望一望凌怀冰，只见他混身汗透，可见他已与卓特巴拼了很长的时间了。
　　他身上并无伤痕，显然是因为过度动了真力，发生“脱力”现象。
　　心灯心中略安，匆匆地抚了一下。凌怀冰悠悠醒来，他望了一下，刚要开口，心灯已摇手道：“叔叔用力过多，现在不宜说话，请坐地莫动，由小侄来了断这件事？”
　　心灯说着，把凌怀冰扶坐好了。凌怀冰虽然满腹怨愤，可是他知道自己再若妄动，就有残废之虑，只得隐忍下来。
　　在他们整个的过程之中，卓特巴一直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心灯缓缓地转过身子，他面如肃霜，目似寒星，爆发出盛怒之火，令人不敢逼视。
　　他严肃得像是一座佛像，卓特巴在他凌厉的目光下，萎缩得像是一个最渺小的人物。
　　心灯强忍着满腹的怒气，朗声说道：“施主！你为恶数十年，到老不改，我真替你悲哀！
　　“小僧若非世外之人，今日便要大开杀戒。可是小僧总希望你能有‘明日’之一日，现在请将家师令符交出，小僧不欲多留了！”
　　心灯话才说完，凌怀冰已叫道：“心灯！你忘记父仇母耻了么？”
　　这句话，像是一捧毒针，刺进了心灯的心窝，他痛苦地隐忍着，半晌不语。
　　凌怀冰虽然说过不再寻仇，可是在这一场打斗之中，他又被卓特巴激起了复仇之火。
　　心灯连连地摇着头，用着极度痛苦的声音，低声地说道：“叔叔！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们不必作刽子手！”
　　凌怀冰气得发抖道：“我不过是你先父友人，忍辱负耻活到今天，为的就是要看卓特巴的末日。你……你报不报仇在你了！”
　　卓特巴虽然噤若寒蝉，可是当他听到他们二人，在讨论他的生死，好像只要心灯存心报仇，自己是准死无疑一样，也不禁怒满心头。
　　他发出了阴恻恻的一阵怪笑，说道：“心灯！人为了自己的安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不值得大惊小怪！
　　“这些都不必说了，冷古的令符，就在我的身上，不过无论你报仇与否，我今天要用这双肉掌与你拼一拼。”
　　心灯见卓特巴恼羞成怒，居然还要动武，不禁气往上冲，怒道：“卓特巴！你真是不可救药了！”
　　心灯说罢此话，错掌之下身进如风，已然逼到卓特巴身侧，扬掌就拍，劲力惊人。
　　卓特巴闪身让过，大笑道：“和尚！你今晚参佛去吧！”
　　这一开打，才是真正攸关生死的大战。他们各自用尽了平生之功，可称得是江湖上数十年来难得的拼杀。
　　阴风狂雪，弥漫了整个的西藏，好像代表了一个愤怒的时代，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是不会幸福的。
　　心灯施开了师门绝技“枯竹掌”，这是枯竹老人冷古，一生武技的代表作。心灯浸淫于斯，十年不辍，功力之深厚自然可知了。
　　卓巴特也翻了箱底，他施出了他生平最得意的“大云拳”，自有万夫不当之勇。
　　本书前文曾经介绍过，枯竹老人冷古，一生酷爱修竹，在他年轻的时候，即自名枯竹客。
　　这套“枯竹掌”，乃他坐在竹林之中，十年不懈，观察了每一竹枝的生势，参悟出来的一套奇掌，招数之神奇玄妙，令人不可思议。
　　在早些时，卢妪曾强令心灯演练，但他却丝毫理会不出。
　　这时心灯双手下垂，身子直立，微微的摆摇，果如一技迎风摇曳的修竹。
　　再看卓特巴，他须发俱张，满面通红，双手微微的圈在胸前，虎口半张，肥大的袖袍，被风雪欥得呼噜噜的直响。
　　灯刚才一招之后，即直立不前，他还是佛家弟子的风度，安然道：“施主请先过招！”
　　卓特巴“哼”了一声，右臂微招，下肢用力，身子已然逼进了心灯。
　　他猛翻右掌，五指如钩，向心灯面门便抓，劲力大得出奇。
　　心灯身子微微一见，“随风而倒”，已然闪过了五尺，猛一矮身“暴竹横生”，右掌闪电推出，手指笔直，向卓特巴腰眼便点。
　　这一招好快，好猛，好不惊人！
　　卓特巴猛拔身，身在空中宛如一个大风车，飘瓢摇摇，大笑道：“好！枯竹掌。”
　　他表面上虽然是玩笑之态，可是他内心却相当紧张。因为他在二十年前，曾亲见冷古以这套“枯竹掌”，力战群老而不败。
　　这时，就在他们动手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微小的白点，在对面的悬壁上出现，她是墨林娜。
　　她穿着一件与飞雪同色的长衣，站在一块突出的大石上，她下面就是千丈悬崖，就是她的立脚处，也距心灯等人有百十丈！
　　谁也不知道她站在那里干什么？
　　可是连她也没有想到，就在她下面十余丈处，一枝伸出的老树上，坐着一个藏衣的青年，他是米路卡，正在聚精汇神的望着这场大战。
　　但是现在还有两个人没有出现，就是云姑和冷古，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
　　再说心灯及卓特巴二人这一动上手，真个是龙腾虎跃，险境丛生，在他们掌风的十丈范围内，连一片雪花也落不进去。
　　这时心灯身若曲蛇，一个盘旋，已然到了卓特巴身后，“缠竹吐芽”，十指尖尖，向卓特巴的背心插去。
　　卓特巴背后风紧，他连思索的功夫都没有，略一晃身，已然向前跃出了五尺。
　　他猛回身，心灯已追到近前，卓特巴一声暴喊，右掌平胸推出，“天兵突现”，向心灯“乳泉穴”点到。
　　心灯不躲让，微一摆袖，肥大的袖角，带着万钧之力，向卓特巴手腕便缠。
　　卓特巴知道厉害，闪电般的收回了右掌，可是他左掌却接着出来。
　　“于兰手”，指若钢钩，便擒心灯的脉门。
　　似这等江湖一流的高手较技，往往一眨眼间，便是数招过去，快得不可捉摸。
　　凌怀冰靠在冰石之上，目不转睛的注视着。他也是江湖内知名的高手，可是看见心灯及卓特巴如此厮杀，亦不禁惊心动魄，为之神往。
　　他又是赞佩，又是感叹，忖道：“乾元兄，你地下有知，生子如此，当可无憾，也可以瞑目了！”
　　这一霎那的工夫，他们又是五招过去。
　　远远望去，大雪纷飞之下，两条灰色的影子，快得电光石火一般，随着飞雪上下翻飞，才前倏后，乍左还右，有时一分数丈，一时一贴仅尺，令人无法凝视。
　　时间过得很快，他们的招式更快，心灯已然把“枯竹掌”使出了一百余招，卓特巴仍是勇猛如虎。
　　心灯不禁暗暗惊心，忖道：“好个卓特巴！我今天誓要败你！”
　　心灯想着，立时把招式一紧，但见他舞出一片掌影，一霎那便是连进三招。
　　卓特巴虽是武功绝伦，可是他年纪大了，再说他倒底是腿下无足，是一个半残废的人，立时觉得有些吃力，忖道：“这小子掌上功夫厉害，我要另谋他法取胜才行！”
　　就在这一念之际，心灯人若飞龙，舞起半空，卓特巴见他下盘有疏，不禁大喜，狂叫道：“小和尚，接我此招！”
　　他垫步进身，双掌如板，向心灯小腹按到。
　　这种掌力，心灯莫说被他按到，就是沾上也非腹开命殒不可。
　　哪知心灯此招乃是诱敌，容得卓特巴双掌已出，心灯空悬着的身子，突然在空中一个大滚，已然到了卓特巴头顶。
　　心灯再不迟疑，右足下沉，向卓特巴后心就点。
　　卓特巴料不到心灯如此神勇，大惊失神，偏偏是招式用得太猛，一时架不住身子。
　　他无奈之下，拼命的往前一扒，整个身子摔在了雪地里躲了过去。
　　同时，卓特巴发出了一声暴喊，喷出了一口鲜血！
　　原来心灯那一足，虽然未能点上，可是劲风所及，也够卓特巴受的了！
　　凌怀冰兴奋地鼓着掌，叫道：“心灯！杀！杀！”
　　可是心灯却一飘身，落到两丈以外，默立不语。
　　卓特巴极速地站了起来，他那口鲜血，在白雪中越发显得恐怖和刺目。
　　他的脸色有些变，可是他双目的神光，仍然逼人如炬，令人不可轻侮。
　　卓特巴注视了心灯一会，忽然仰天大笑，声音惨厉，像是一只受伤的猛虎。
　　他笑罢之后，用手摸着自己颔下的长须，面色凄厉，慘然说道：“想不到我卓特巴这把年纪，还弄得血溅前胸！……心灯！这是你报仇的时候，你不要错过啊！”
　　心灯太懂他后两句话的意思，但心中却有些难过。
　　就在他错愕之际，卓特巴扬手飞出一团银光。
　　心灯上次吃了亏，不禁一惊，闪向一旁，那团银光“扑！”的一声，落在了浮雪里。
　　卓特巴已粗声道：“还不拣起来？那是你师父的令符！”
　　心灯喜出望外，这才匆匆拾起。果是一根极精致的银链，挂着一块盈寸的牌子。
　　心灯连忙收好，心头掠过一丝安慰与满足。
　　卓特巴已接口道：“你师父与我的事，已经告一段落，现在解决你自身的事吧！”
　　心灯在这电光火石的霎那，已飞掠过千百思维。他极快的作了一个决定，摇头道：“我为佛门中人，无怨无嗔，所求已得，告辞了！”
　　心灯说着，双手合十便要离去。
　　凌怀冰急得大叫：“心灯！无父母，你由何而来？”
　　卓特巴也高声道：“心灯！你不除我，我可要除你啊！”
　　心灯面色已是数变，他双目炯炯的望着卓特巴，朗声道：“阿弥陀佛！我们这么打，到何时为止呢？”
　　卓特巴冷冷一笑，说道：“到死为止！”
　　心灯面色一变，沉声道：“施主！你当真要逼我出家人么？”
　　卓特巴咬牙切齿，狠声道：“就算我逼你！”
　　心灯万般无奈，痛苦万分，忖道：“佛啊！我在逃避犯罪，可是他如此逼我，我怎敢保证他不在我怒时，亡于我的掌下？
　　“不！我可不能杀他，我曾经答应过墨林娜。”
　　在心灯还在痴想之时，突觉眼前一亮，耳边听得一阵铃声，极为清晰。
　　再看之时，卓特巴手中已然多了一件兵器。
　　心灯只看这件兵器，就不禁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卓特巴所用，乃是一根十三节亮银鱗钢鞭，鞭身奇长，约有丈余，映着白雪闪闪发光，颇为慑人。
　　这种兵器，心灯倒是听说过，但尚是初见，不禁多看了几眼，忖道：“这一阵下来，恐怕不仅是流血了！”
　　卓特巴一扬头，说道：“心灯！亮剑吧！”
　　他仍然是一副傲气，显示出他是一个多么刚强的老人啊！
　　心灯缓缓地由背后抽出了剑，映出了一片寒光。提在心灯手中，越发显得不是凡品。
　　心灯单手打着问讯道：“施主，我们可是点到为止？”
　　心灯话才说完，卓特巴已哈哈大笑，说道：“小和尚，我不相信你真的这么慈悲。我告诉你，今天是不死不散！”
　　心灯见卓特巴一味的执迷不悟，不禁也是怒气满胸，怒道：“好的！我愿奉陪！”
　　心灯才说到这里，他突然“啊”了一声，脸上也变了色。
　　原来在卓特巴五六丈之处，站着一个黑衣的妇人，心灯一眼之下，就看出了她是云姑。
　　她这一现身，这里的三个人，都软弱下来，他们六道目光，一齐射在她身上。
　　良久，没有一句话。
　　卓特巴咳嗽一声，说道：“云姑！”
　　他话未说完，云姑已然轻轻地摇着手，说道：“不要说了，你们动手吧！……我要在这里看！”
　　她说着，把身体移到了悬崖边，突然尖声的哭叫着，说道：“卓特巴！你如果伤了我的孩子，我就由这里跳下去！”
　　卓特巴面色大变，沉吟不语。
　　心灯则一阵心酸，流下了两滴悲痛的眼泪。
　　他想扑到云姑怀里痛哭一场，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力量阻止了他。
　　他的耳边，一直萦绕着那四个字：“……我的孩子……”
　　这难道不是一种伟大的母爱表现？可是云姑为什么在今天，才产生这种伟大的爱呢？
　　否则，这个悲剧就不会造成了。这也许是上天的安排，因为它总是欣赏人类的痛苦。
　　这里一触即发的火爆气氛，似乎给云姑的出现而冲淡了。
　　但是，卓特巴很快地转过了头，对心灯道：“动手吧！”
　　他心中却自语道：“为了尊重我数十年来，对云姑的这份真爱，我情愿死在他的剑下，而不伤他……”
　　卓特巴想着有些心酸，但心中也有一丝甜蜜，因为这是照着他最爱的人的话去做的。
　　他骄傲地看了云姑一眼。
　　云姑由他的眸子里，看到了他应诺自己后的那份安祥喜悦。她知道她的孩子没有危险了。
　　她用微笑来安慰卓特巴，忖道：“他的命运已经定了，大概会死在心灯的剑下！……我……我该去做我的事了！”
　　她默默的移开，三个人的目光追随着她。
　　卓特巴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他不但不悲痛，反而感到无比的兴奋和骄傲，连他那仅有的一些恐惧也消失了！
　　当云姑走过凌怀冰身旁时，她停了下来，含笑望了他一眼，哀伤地道：“怀冰！……这里的事完了以后，你带着孩子走吧！”
　　凌怀冰痛苦得把头埋在双腿之间，他哭泣起来了！
　　云姑默默地走开，像是一个幽灵。
　　心灯不知所以的落下了泪。他追上一步，迟缓的叫道：“云姑……姑姑……”
　　云姑停下来，她孤独的背影停在那里。良久，连一些也没有移动。
　　心灯泪流满面，他嘴皮蠕动了半天，又重复的叫着：“云姑！……姑姑……”
　　云姑本想狠心离去，但她不忍，因为她亲生的孩子在叫她。
　　她慢慢的转过了身子，泪水早似断线珍珠般落下，点点滴滴，落在了前胸。
　　她用着发抖的声音说道：“心灯……你叫我……作什么？……”
　　心灯再也忍不住，他跪倒在雪地，号啕大哭，口中喊道：“妈！……妈！……”
　　那声音凄惨极了！
　　云姑简直快疯了！她拼命的睁大了眼睛，豆大的泪珠串串滚下。
　　她混身颤抖，用手抚着心口，发出了比哭还难听的笑声道：“孩子！……孩子！……啊！天呀！他居然叫了我！天啊！……”
　　她疯狂般的扑了过来，跪在雪地里，紧紧地抱着心灯的头哭泣着道：“我亲爱的孩子！……我以为……你不会认我这个妈……也不会叫我这个妈……可是……孩子！你叫我太高兴了！……啊！娘对不起你！……呜……”
　　她悲声大放。心灯更是悲不可忍，紧紧地拥着她。一向梦幻中的母亲，现在真实的出现了！
　　并且他就在母亲的怀里！
　　他们双方，都有一种莫名的委曲，就这么紧拥着痛哭，悲声随风传出了老远。
　　凌怀冰也哭出了声，就连卓特巴也是老泪纵横，他才了解他做了多么大的恶。
　　雪岭上的人，都在断肠地哭，而那在悬崖上的墨林娜及米路卡，也是热泪交流。
　　只是他们强忍着，不令一个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