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2019-08-17 22:39:56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四更。
  月明星稀,夜凉如水。
  离襄阳城东约十余里的岘山山脚下,一群群劲装汉子,在迷蒙月色中,窜奔起落,如荒郊幽灵,深山魅影,为住户稀落的凤林村带来一片阴森恐怖的气氛。
  其中最起劲的是张九爷,他虽然是已经奔波了大半夜的时光,却依旧精神抖擞,步履加风。
  对他来说,今夜的行动,真是太重要太重要了。
  若是逮住了那姓马的小子,逼出了那三箱黄金的下落,他知道他获得第一件好处,便是立刻可以升格为襄阳分舷的正舵主。
  正如总舵护法无形镖朱天心所说,襄阳是个肥缺。
  他在副分舷主任上,已刮了将近十万两银子,一旦再上层楼,不消三年五载,他的财产将难以数计。
  那时候,嘿嘿!钱能通神,就看他张九了!
  跟在他后面,来自总舵的两位老护法,毒枪潘超群和无形镖朱天心,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因,竟然呵欠连连,一点劲头都没有。
  这两位老护法何以在这紧要关头,却显得加此萎靡不振,大概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其原因何在。
  另一方面,张园这边,张九爷的第五爱妾楚媚娘,今夜对她来说,也是个极重要的日子。
  她等待这一来的到来,已经等待好久了。
  她如今正在张九爷收藏金银财宝的密室中,打开一个个的小抽屉,将银票、珍珠、玛瑙、翡翠、宝石、金叶子一一放进一个小红漆藤箱子。
  她心跳得很厉害,双手微微发抖。
  额角上全是一颗颗的汗珠子。
  张九爷有个毛病,不太信任银庄,有了银子,也不肯存庄,专喜欢买些值钱的珠宝,然后收藏在这间密室里,配把钥匙,吊在裤带上。
  她早在几个月前,就趁张九爷对她尽力报效,精疲力竭,沉沉入睡之际,以硬面团印下钥匙的模型,另外打造了两把,暗藏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今夜,机会来了,她果然如愿以偿。
  杨长壮是九爷身边的卫士之一,身材健硕,仪表端正,这个令她倾心的男人,今夜称病留守张园,如今就守在密室外。
  她得手之后,两人就可以远走天涯,双宿双飞,长相厮守,共渡美好的神仙美眷生活。
  刚才在复室中,她不惜牺牲色相,任总舵那两个老魔头满足兽欲,为的就是求一条后退之路。
  她已与两魔头分别约好他日秘密相会之处,如果事情发生变化,这两个在水蛇帮中掌大权的老魔头,将是她最后的避风港。
  小藤箱子很快的就装满了。
  这虽然不是张九爷的全部积蓄,但依楚媚娘约略予以估计,这一箱宝物,至少也在八万两纹银以上。
  一个终日辛勤工作,要几辈子才能赚到这个数目?
  一个人有了这笔财富,要几辈子才能挥霍得完?
  楚媚娘抹着汗水,蹑足出室,左右张望了一下,轻唤道:“阿壮,阿壮……都弄好了,你快来帮我提箱子……”
  “阿壮……快啊!箱子好重,我提不动……”
  黑暗中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含笑道:“难为你了,五娘,把箱子交给我,我来帮你提吧!”
  楚媚娘感觉声音很陌生,不禁愕然抬头道:“你……你是谁?”
  那人冷笑道:“黄山虎。”
  楚媚娘大惊道:“黄分舵主?”
  黄山虎嘿了一声道:“我黄某人哪里还号什么分舵主?只不过是个不知道哪一天会被一脚踢出襄阳的废人罢了。”
  楚媚娘忽然忆及这位分舵主已经失势,不由胆子一壮。
  她立即脸色一变,沉下面孔道:“张九爷叫我收舍东西,马上就会过来,你来张园干什么?”
  黄山虎阴阴地道:“九爷不是陪总舵两位护法已经去了岘山么?”
  楚媚娘见对方已经知道张园成为一座空城,心中又是一慌,当下不禁脱口大呼道:“杨管事,快过来,这里有人……”
  黄山庞冷冷道:“别嚷嚷了,你喊破了喉咙也是枉然。那位杨家老弟台,我已经打发他上路了。你们是不是想趁此空档,收拾了张九的细软,准备远走高飞?”
  楚媚娘心中一凉,提着藤箱,便想退回密室。
  密室门厚牢固,只要及时封闭,绝非人力所能摧毁。
  但是她忘了这位黄山虎多少也是一位分舵主。
  一个能当上水蛇帮分舵主的人,又岂是她这个只知道用心计而不谙武功的妇道人家所规避得了的?
  黄山虎一脚踢出,正中楚媚娘的太阳穴。
  楚媚娘一声惨呼,离地飞起。
  头撞上了墙壁,重重摔落,登时寂然气绝。
  黄山虎上前提起那只藤箱,稍稍掂了一下,冷笑自语道:“我黄山虎总算走对了路,要想那三箱黄金,还是个未知之数。
  “如今趁虚而入,捡了这个便宜,大概也够我这个失势的分舵主,痛痛快快的活上个后半辈子了。”
  他的话刚说完,身后忽然有人沉声道:“放下藤箱子,立即滚蛋,大爷开恩,饶你一命!”
  黄山虎乖乖的放下藤箱子,同时以不抵抗的姿态,缓缓转过身去。
  藉着皎洁的月色,他看到了一个英俊而粗犷的青年汉子正站在他身前五尺处。
  黄山虎心中一动,脱口道:“小天马,马路马大侠?”
  马路平静的说道:“你黄山虎在水蛇帮中的历史,我马路完全清楚。
  “念在你备受打击,也是个失意的人,马某人仰体上天好生之德,不提你的丑史,你滚吧!”
  黄山虎处在这种情况之下,他当然愿意遵命照办。
  可是,人生在世,贪关难过。
  在他未确定眼前这个年轻人是否真能构成他生命的威胁之前,他仍然无法忘情脚边那只装满了他今生后半辈子幸福之所寄的小藤箱子。
  他试探着抱拳含笑道:“马大侠,有话好话!好一箱细软,价值不菲,按江湖道义,见者有份,你我二人……”
  马路冷冷道:“我只说一句:快滚!”
  黄山虎脸上忽然浮起一丝诡秘的笑容:“马大侠,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又何必如此绝情?”
  他这句话尚未说完,月光下,银光闪动,两把长刀,带着一股劲风,突自马路背后上空如闪电般交叉夹劈而下。
  挥刀冷袭者,正是黄山虎的那名死党。
  黄山虎借故拖延时间,也正是为了分散马路的注意力,好让那两名潜伏暗处的党羽有机会抽冷子蓦地砍出这要命的一刀。
  可是,黄山虎忘记了一件事。
  他的表情。
  他对马路的武功,以及这位小天马过去几年在江湖上的作为毫无所知,以致他疏忽了自己面部表情的变化。
  在这极微妙关头所产生的影响,是非常巨大的。
  马路没有转过头去,也没有闪避的动作。
  他只在双刀劈近之际,向前陡地伏下身躯,一个侧翻,仰脸向上,然后双腿一曲,弹身跃起。
  人在空中,如殒星下泻,双脚分踢那两名一刀劈空之后张惶失措的匪徒。
  两匪徒哎哟一声,弃刀栽翻。
  黄山虎自知不是这位小天马的敌手,提起了小藤箱便想开溜。
  马路身形落地,顿时复起,一掠而至。
  “有你这种人活在世上,早晚总是个大祸害。”
  “马爷饶命!”
  “太迟了,朋友。”
  朋友,是黄山虎最后听到的两个字,然后,他脑门“嗡”的一声,天昏地暗,便跌入一个混沌冥蒙的世界,寻找他的好妹妹去了。

×      ×      ×

  张九爷带着数百名部下,英勇地跟荒凉的砚山奋斗了两个更次,直到东方发白,才知道罗姓车夫提供的线索,纯属子虚乌有。
  当他解散部众,只留下几名重要的大头目,和总坛两位老护法回到张园时,张国就像捣翻的马蜂窝,人声鼎沸,乱成一团。
  庄后密室前,东倒西歪的躺了五具尸体。
  脑上,是两行白粉笔大字——
  水蛇帮男盗女娼,例证俱在,应即解散,悔过自新,以谢襄阳父老。如仍执迷不悟,鱼肉乡里,必遭天诛!
  小天马 留
  张九爷看清这副景象,几乎当场昏厥过去。
  两名老护法则忙着去摸楚媚娘的胸口,试探鼻息。想看看这个曾跟他们有过一手的女人,是否还有一线救活的希望。
  经过一阵忙乱,现场终于清理打扫干挣。
  张九爷一双布满血丝的小蛇眼,好像随时都会有火焰喷出来。
  他强自镇定着,请两位老护法先去复室休息,然后抽身进入密室,查点他的财宝失去多少。
  查点的结果,自是不问可知。
  辛苦了一夜,死了几个人,这在张九爷来说,除了面子不好看之外,其实都是些小事情。
  而今,一生积蓄尽付东流,情形就完全不一样了。
  花钱容易赚钱难。
  他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把失去的这笔财富再重新赚回来?张九爷软瘫在椅子上,望着房门发呆,脑海中一片空白。
  他慢慢的又恨起楚媚娘那个婆娘来。
  要他去找什么马车夫,然后循线去围攻岘山,都是那个婆娘的馊主意,实际上他们全中了那婆娘的调虎离山之计。
  如果不是那婆娘说得天花乱坠,他跟两位护法坐镇张园,而听由各路头目满城搜查,又怎会发生这种事?
  想到这里,张九爷心中忽然微微一动。
  现在,至少可以证明一件事,马路那小子的确到了襄阳,目前,他很可能尚未离去,而躲藏在暗处。
  他如果能够设法找到那小子,传说中的那三箱黄金暂且不管,全力夺回他失去的那一份财宝,总该不成问题吧!
  张九爷精神终于又振作起来了。
  他决定先去找他的三姨太太罗香菱,好好商议一下对策。

×      ×      ×

  张园风波,很快的便传遍了整个襄阳城。
  襄阳城中,人心振奋。
  茶楼、酒馆、饭庄、旅社、菜市、墟集……,到处都在耳语着一个近乎神话的大消息。
  大家彼此低声传播的是:襄阳最近来了一位神勇无敌的青年豪侠,因为看不惯水蛇帮的恶行劣迹,决心为襄阳居民除害,准备消灭这个水蛇帮。
  水蛇帮襄阳的分舵主黄山虎,副分舵主张九爷的爱妾楚媚娘,以及该分舵中三名气焰嚣张的大头目杨长壮等,均已于昨天夜半时分,被那位绰号小天马的青年豪侠击毙在张园中。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人人喜形于色。
  很多人都希望能亲眼看看那位青年豪侠小天马究竟生做什么模样?
  也有人咬牙切齿,发誓只要他能办得到,他一定不惜身家性命,全力来帮助这位青年豪侠小天马。
  其中表现得最激烈的一个人,是城北浩然坊太白酒楼的小伙计愣头青胡四。
  他不管生客熟客,几乎见人就兴致勃勃问对方:“嗳!老乡亲,听人说过没有?水蛇帮那批浑球这下子可有得瞧啦!”
  班头、管事、掌柜的,都已狠狠的警告过他好几次,说他这样胡言乱语下去,一定要他马上卷铺盖滚蛋。
  愣头青胡四每次都是闷哼一声,两眼翻白,转身走开。
  他肚子里骂的是:“卷铺盖就卷铺盖,有什么了不起?像你们这些贱骨头,每月缴保安费时,都恨得什么似的。
  “现在有人冒死出头替我们打抱不平,你们不但不肯支援他,居然连提也不敢提,真他娘的丢尽了我们襄阳人的脸。”
  太白酒楼座位清爽舒适,收费低廉,是襄阳城中的瘾君子,有口皆碑,人人乐意光顾的地方。
  时值午初,楼上楼下,都已上满七成座。
  愣头青胡四因为口没遮拦,在太白酒楼一向不受重视。
  他本来是楼上雅座的班头,只为了不小心打破两只酒杯,便遭三掌柜的贬到楼下,成了专门招呼普通座上的小伙计。
  但是,楞头青胡四不在乎。
  太白酒楼的待遇不错,他只要能赚到一份口粮,可以养活他那个风烛残年的老母亲,他就心满意足了。
  愣头青胡四还有个好处,他为自己这份优良的德性找到两句俗谚: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那就是不管他受多少委屈,他都对自己本份的工作,战战兢兢,有始有终。挨骂挨训,是他自己的事,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受的冤气,出在客人头上。
  像今天,一个白胡子的驼背老人走了进来,他引导对方在一个座头上坐下。
  对方先批评桌子不干净,然后又说椅子四脚不平,他都一一忍受。
  他先抹桌面,再去换椅子,直到对方满意为止。
  这下,他才说出了自己心底的话:“嗳!老乡亲,听人说过没有?水蛇帮那批浑球这下子可有得瞧啦!”
  白胡子老人的反应没有令他失望。 
  一般酒客听到这个问题,多半干咳几声,顾左右而言他。
  而这个白胡子老人居然眨眨眼睛,向他提出反问道:“伙计,你胆子可不小,你竟敢提这件事?”
  “我为什么不敢提。”愣头青胡四腰一挺,直着脖子道:“水蛇帮的作为,襄阳人有目共睹。
  “好不容易有人出头硬着头皮干上了,我们尽管帮不上忙,难道从旁吆喝吆喝也不行么?”
  “行!”白胡子老人竖起大拇指,但很快的又降低声调道:“老弟,这可不是帮腔打号子,凑热闹起哄闹着玩的。
  “如果有人问你,水蛇帮到底有什么不好,你老弟多少总得说出个名堂来,才能叫人口服心服,对不对?”
  “要我举例?”愣头青胡四几乎完全忘了他的身份只是太白酒楼的一个小伙计:“那……那……那太多大多了!
  “像北门水货码头上的钱大头,只因为他有个标致的小媳妇儿被分舵上一个大头目看中了,竟遭诬指钱大头监守自盗,先把钱大头打成残废,然后暗地里劫走钱大头的小媳妇儿……”
  “打钱大头小媳妇歪主意的那厮是谁?”
  “据说是这儿分舵上的一位外堂香主,叫穆长青。”
  “这人住在什么地方?”
  “名将巷,铁匠胡同。”
  白胡子老人点点头,捋着胡子道:“唔!这是其中一桩。像这类事情,你老弟还能不能举出几个例子来?”
  “怎么会举不出例子?”
  “那你说说看!”
  愣头青胡四嘿了一声道:“薛记银楼五代祖传,家大业大。水蛇帮看红了眼,百般敲诈不遂,最后竟给薛记银楼来了一把无名火,烧成平地,事后有人传说,在火起之前,薛家就已被洗劫得一干二净。”
  “有这种混账事?”
  “说谎的是龟孙子。”
  白胡子老人点点头,不再言语。
  楞头青胡四抬头看到楼下的班头老李,正在狠狠的蹬着他看,他只好干咳两声,搭讪着走了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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