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王度庐 春秋戟 正文

第一章 风尘结伴 一路惹相思
2025-10-04 22:44:09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赛潘安这时才穿上了一件小袄,他说:“我每逢要跟人打架的时候,就必要脱去上身的衣裳,这样惯了,今天我是不知侠女前来,如若黑子早就给我送一个信,我一定要穿上长衫,下山去恭迎!”
  蕙秋又瞪他说:“你一个当强盗的,还会有长衫呢!”
  赛潘安点头说:“有,我在幼年也是念过书的!”
  蕙秋急得蹬脚说:“你快不要说你也念过什么书了!我就不喜欢听人说这话……”此时,她心里忽然想起来她的未婚夫,那虽然他自己说也会什么剑法。
  其实是一个文弱的书生的邓雅元,倘若有赛潘安这样的武艺、这样的胆气,而这次随同自己出来,那得有多好呀?……这么一想,心中就不禁惆怅、悔恨,而难过起来,便又瞪眼说:“你快把信拿出来给我看吧!”
  赛潘安说:“你先听我说!那封信是我写的,信上没有什么紧要的话,因为前天,我为办点事,到了这附近,北边,定兴县的县城里,与你令尊,也是偶然遇着的……”说到这里,他却又把话止住,说:“反正今晚也不能去你令尊了,你不用着急,还是先坐下歇一歇吧!听我把话细细的对你来讲!”
  蕙秋叹了口气,就在那放着灯台的旁边,一个凳儿上坐下了,这屋子里倒还干净,墙洞儿里放着枕头盒,铺板上摆着很新的被褥,看这样子,大概是这母阎王住的,这赛潘安不配呢,赛潘安可是对蕙秋真恭维,他吩咐黑子去叫人给烧水,并问蕙秋觉着这山上冷不冷,如若觉着太冷,可以升上炭盆,蕙秋却是湿淋淋的衣,全都没有脱,虽然是坐着,手可时时还拿着戟,她就急急的说:“你就不用说这些废话了!你快说你是怎么遇见我的爸爸?”
  赛潘安说:“我请问侠女的名字叫唐什么?”
  蕙秋说:“难道我的爸爸,就没告诉过你?”
  赛潘安说:“没有!他老人只是叫我到北京去找邓雅元,并没有提到家里的事。”
  蕙秋摇头说:“我就不信!”
  赛潘安说:“实在是真的,前天我到定兴县城,那时已天色傍晚,我在一家酒店饮酒。那酒店的后院就是店房,有一位牵着枣色的大马,带着一枝长戟,还有许多行李的老英雄正在投宿,店家说是没有屋子了,其实是看那位老英雄不像是好惹的样子,他们不敢收留,经我给说着,因为我跟那掌柜的有点交情,算是才给老人家腾出一间屋子来,那老英雄自然觉着我帮了他的忙,遂就与我谈起话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我可那能说实话呢?我就说:我也是过路的客人,他老人家又问我是上那儿去的,我就随口说了一句是上北京,不想他老人家越发跟我套近起来,就说他是铁面温侯唐立冲,我本也久闻其名,当时就说:久仰久仰!老英雄就要托我往北京捎信,并且他老人家还不会写字,非得叫我代笔,我就借了酒店记账的纸笔给他老人家写了一封,又为我自已写了一封,我们两手交换……”
  蕙秋急急地说:“你倒是把我爸爸叫你写的那信快拿出来呀!”
  赛潘安这才自他的一件叠着的蓝绸长希袄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张记账用的带着红格的纸,这就是信。
  蕙秋借着灯光去看,只见上面写着是:“字达邓雅元,转交你父亲,你我原来是好朋友,同在福贝子帐下效劳,我也佩服你,欠你的债,如今把房子给你了,算是还清,我女儿之事,你可速办,以便使我放心,我家里院,不许进闲人,我永远不回去,也须如此。你也知道我是永不回去了,你必须依我之托,否则必有人找你不依,雅元可做官,勿走江湖,是我之愿也。 唐立冲书于定兴客邸。”
  蕙秋看过之后,不禁直流眼泪,她那只戟,也“吧”的一声摔在地下了,赛潘安急忙替她拾起来,为她立在墙角,蕙秋擦擦眼泪说:“这信你为什么不去快给送呀?你既受了人托!”
  赛潘安说:“今天在这里遇见侠女,侠女是唐老英雄家中的人,我就不必送了!”
  蕙秋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我也不愿意回北京了!”
  赛潘安仿佛诧异的样子,问:“是为什么?”
  蕙秋摇头说:“你就不用细打听啦!我只告诉你罢!我这次离家是为追上我的爸爸,我还要跟着他老人家先往渭南县。”
  赛潘安问说:“到渭南县去作什么?难道是要去找庞嗣雄吗?”
  蕙秋也惊诧地说:“你怎样也晓得渭南有一个庞嗣雄?”
  赛潘安说:“我们久走江湖的,无论那一个地名有出名的人,我们都得知道才行,其实我是后生晚辈,庞嗣雄如今已是一个老头子了,他是福贝子福康安的轿夫出身,福康安有一个怪脾气,即使在两军阵前,他也是不骑马,而让轿夫抬着,因此他的轿夫都会武艺,都发了大财,庞嗣雄跟我的父亲也有来往。”
  蕙秋摆手说:“不用提人家了!我就问你,据你猜想着,我爸爸现在到了什么地方儿了!”
  赛潘安说:“按理说,因为下雨,他应当还留在定兴县,可是那老英雄的脾气古怪,说不定他要冒着雨去走,他的马又快,这时候也许到了保定府,侠女!现在你也大概看出我不是什么坏人了吧?你信我一句话吧!假若要是你跟着我一同走,不到十天,我就准能把你令尊找着……”
  蕙秋瞪着眼,啐了一口说:“我凭什么要跟着你一块儿去走!”
  赛潘安却正色地说:“因为我在江湖道上熟,到处都有朋友,我找不着,朋友可以帮助我找,你却不行,你连路都不认识,要不然你也不会走到这里,你想这如何能成?你一辈子也不会找着,你一万年也不会追上!”
  蕙秋一听,真有些犯愁了,自己早先也没想到,如今却经历过了,你只要是个女的,再年轻,又没有出过门儿,就凭你有多大的本领,也是空会惹麻烦,而不能够办事,这江湖道儿真凶险,外面又是好人少,坏人多,没有个人领着路,真是难的很!……她默默地低着头坐着,真是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赛潘安又说:“我愿意给你效劳,今夜你就住在这里,明天我们两人就一同走,不知你以为怎样?”
  蕙秋一听,不由得脸又通红了起来,又瞪着眼,仿佛又要生气的样子,赛潘安却赶紧解释说:“按理我可不该这样说,你自管放心我吧?我是个光明正大的好汉,连媳妇我都没有娶过,不为我爸爸逼我叫我娶一个作官家的小姐,我还不能跟他翻了脸跑到这儿来呢,母阎王每一次到这里来,都要叫我作那无耻之事,我曾眼她拼过几回,她因为敌不过我的双刀,我又不怕她那九把飞刀,她才对我没有法子,我早就想离开这里,因为今天侠女来,我要不改邪归正,我就愧再为人,你慢慢地看吧!我双刀小将赛潘安韦梁……”又恨恨地说:“什么他妈叫赛潘安?这个名字不是我自己起的,我不愿意要,可是江湖上都叫开了,因为我的叔父外号叫赛罗汉,黑子他的爸爸活着的时候叫赛判官,这个也赛,那个也赛,所以他们才给我起了这个绰号,我连双刀小将那四个字都不要,你令尊称人称双戟老将,我又叫双刀小将,我倒好像是他的儿子啦……”
  蕙秋听到这里,忍不住的“噗哧”笑了,赛潘安生着气似地说:“以后侠女什么也不要叫我,只应当叫我的真名字,韦梁!”
  蕙秋微微带笑说:“你也不要再叫我什么侠女!”
  赛潘安韦梁发愁地说:“那我可怎么称呼你呀?”
  蕙秋脸又红红的说:“我的名字叫蕙秋?”
  赛潘安韦梁点头说:“好名字!可是我也不能这样叫你,以后我只称呼你为姑娘好了!”说毕这话,打了一个呵欠,就说:“姑娘就在这屋里歇着吧!我可得睡觉去了,因为明天早晨咱们还得上路呢,待一会,我就叫黑子给你送茶水来。”说完了,他就转身走出了屋,连头也不回,蕙秋的芳心反倒不禁地觉着有点儿惆怅。
  原来,他们说了这些话,已经过了很多的时候了,外面的雨都已不下了,这里的天气可十分的冷,待了一会儿,黑子送进来茶水、馒头,还有一木盘兔肉脯。
  另有一个喽啰送来了一个瓦盆,里边燃着几块木炭,这全是听了赛潘安的吩咐才给拿来的,可见那韦梁也真是细心哪!真是与别的强人有些不同呀!想不到今夜在这荒山的贼穴之中,竟能够有这样安闲的享受?蕙秋不由得心里有点感谢了,她这时候才脱去了那件细草的蓑衣,而走近炭盆去烤火,这时,那个喽啰走出去了,黑子却愁眉苦脸地说:“侠女!我可怎么办呀?等到母阎王再来,一定是要我的性命!”
  蕙秋说:“明天一早再说吧!我已给你想出了办法,反正你那老妈在这儿也饿不死,我给你盘缠,你带着你的媳妇到北京,去替韦梁,给我的家里送一封信,我再多给你们一些钱,你们就在京城附近去做一个小生意,就不要再回来了!”
  黑子一听,十分欢喜,又赶紧跑出去,给蕙秋搬来了那行李包和宝剑。
  蕙秋就叫他出去,自己把门关得严严的,先喝了一些茶,吃了一点馒头,就把所有的被雨淋湿的衣服鞋袜,全都在炭盆上烤上,时已夜深,她才熄灯,就躺在那铺板上,手按着剑柄睡去。
  盗窟之夜,不觉着过去,醒来已是天明。
  只听赛潘安韦梁在外面城:“快去备马!连我的马,带那位侠女的马,一齐备好,我们这就要去!”
  大概这山下,或许有他们寄养马匹的所在,喽啰听了,脚步之声匆急,就跑去备马去了,这里韦梁隔窗问说:“姑娘起来了吗?”
  其实蕙秋已经换好了衣裳,正在梳她那两条长辫,答应了一声说:“等一等我就出去!”于是赛潘安韦梁在外面站着等候了一会儿,蕙秋姑娘就走出来了,她换穿的是青缎的小袷袄,青缎裤子,这更衬出她的玉貌花容,妙龄而韶秀,两条辫子是全向前梳着分垂在她的胸前,她的胸是那样的高,而腰是那样的细,真是健美绝伦,她见了赛潘安韦梁,不由得一笑,她这一笑,原是感激,但不觉着就现出来她那腮旁的深深两个笑涡,韦梁却说:“外面还是冷,你穿的这身衣裳不行。还是再添一件吧!”
  于是蕙秋又转身到屋里,把那件藕荷色的半长坎肩,又罩在外边,心里,对于韦梁这样的“知冷知热”,不禁感激,赛潘安也打扮得很干净,穿着蓝绸的长袄,像是一位“少爷”,雄纠纠而英俊,既不斯文,又不粗野,只是一个爽快豪侠,而又多情的人,他亲自替蕙秋拿着行李和戟剑,带着蕙秋下了山,只有黑子一人送下来,蕙秋在这时才给了他一些金银,黑子那满长着胡子脸洋溢出感激之色,结结巴巴地说:“侠女!再见!”
  蕙秋又把那封信拿出来交给他,把“北京草广胡同”的地址,连说了三四遍,黑子只是连连的点头答应,于是韦梁骑着马在前,蕙秋骑着马紧紧的跟随,就在这雨后泥泞难行的大地之上,前后双马,顺着曲折的田径往南走去。
  一路上,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当日就到了保定府,这样大的一个城池,又有知府又有知县,街上处处走的是头戴红缨帽,挂着腰刀的官人,蕙秋都很害怕,孰料赛潘安韦梁竟还认识许多的朋友,在大街上遇见了认识的人,就点头招呼。
  蕙秋是时时提着心,但韦梁却毫不介意,他走过许多家镖店,都进去打听,出来时,总是摇一摇头,他把头摇一次,蕙秋就灰一次心,总之,是没有“唐老爷”的下落,没有一个人曾经看见过那么一位马旁带戟的黑面老英雄,蕙秋的心里真觉难受。
  韦梁又说:“咱们别耽误工夫,本来应当在这里用午饭,可是我看出来你有点慌张了,这真不必,你放心吧!这城里咱的朋友多得很,还有当官差的,他们都知道我是小太行山上的强盗,可是他们就不敢动我,因为那没有一点用处。没有人敢来下手拿咱,你若不信,咱们就在这城里各处逛一逛看?”
  蕙秋听了这话,听得脸色都发白了,赶紧说:“走吧!快走吧!”于是二人,就又骑着马离开保定府,顺着大道,双骑双驰,就再向南去,沿途遇着了一队队的镖车,那些保镖的都赶先招着手叫:“赛潘安!老兄弟!你带着一位大姑娘是要上那儿去呀?”
  韦梁在马上抡着鞭子斥着说:“不许胡言乱讲!我且问你……”于是又把“唐老爷”的年貌及骑的马,带的戟,说了一说,但回答的人总是把头摇了又摇,说:“可真没有看见!”
  于是韦梁挥鞭又走,蕙秋姑娘的青衣,藕色的坎肩,双辫子依旧在红漆马鞍上一颠一颠的,画戟宝剑磨着铁镫,紧紧的跟随着走,一直涉过了那万顷荒沙,中间只有浅浅的一股浊水的滹沱河,天色已经不早了,蕙秋是又饿又渴,韦梁至此时,才勒马回首,向蕙秋笑说:“我真佩服姑娘!姑娘是武艺超群,而又耐得苦,这样才可以称为一位盖世的侠女,将来走到什么地方也决吃不了亏,可是,得有多么高武艺的人,多么英雄漂亮的人,才能够跟姑娘相配呀!”
  言毕,仿佛是不胜浩叹,蕙秋的脸却被夕阳照得绯红,她挥鞭发急地说:“快走吧!说什么废话!”瞪了韦梁一眼,韦梁却说:“咱们别净这样的走路了,若是把你令尊迈过去了,就走了辈子,也不会找得着他老人家。”
  蕙秋又用眼瞪他,生气似地说:“你不是说过,你一定能够给我找得到我的爸爸吗?”
  韦梁说:“我是一定能找得着,若是找不着,我也没脸再见你,我非得自刎,才算对得起你,可是现在是往西或往南两股路,你若是想到大太行山,剪除那绿阎王、紫阎王、花阎王、母阎王,去救那些难妇难女,咱们就得由这里往西,要是专为寻找你令尊,可就不但是不往西得往南,还须要慢慢地行走。
  蕙秋迟疑了半天,便皱皱眉说:“我离家出来,原就是为追上我爸爸,因为若没有我跟着他,保护他,他一定很危险,这里还有我生身母亲的事呢,所以我心里很急。自然我会点儿武艺,我应当行侠作义,可是现在我真顾不了别的人!”说到这里,她心中难过得不住地簌簌落泪,就用袖头擦拭着。
  韦梁也怔了半天,怔得不是别的,而是因为她说还有她生身母亲的事,这姑娘的来历可真叫人猜不透,她的家里别是惨遭了什么变故吧!也不好多问,只说:“大太行山上那些妇女,真正被硬抢上山去的,没有几个,多半她们是被拐子给拐了出来的,有些还是天性生得下贱,你救了她,她还不愿跟你走呢,这倒暂时不必管她们啦,我也真有些不好意思帮着你去跟他们拼斗,这事只好以后再说吧!现在你既这样心急,我也不好在路上耽误,倘若耽误些日子,还是碰不着你令尊,那我可真得自刎以赎罪,好在你令尊并不是没有准去处,他老人家不像我那么没信义,他受了我之托,必定先到黄河岸我家里,去给我送那封信,由我家里一定往西奔渭南,到了渭南,他还要上峨嵋山,我想咱们就顺着这条路儿去走,走到一个地方,他如未到,咱们就等他三天,等不来,咱们再到第二个地方去找,如在第二个地方渭南,再见不着面,咱们可就发往第三个地方峨嵋山去找了,可是我虽没到过峨嵋,听说那山也不小,他老人家是在那里找朋友呢?还是去会亲戚?”
  蕙秋凄然地摇着头说:“都不是……”
  韦梁问说:“那么他老人家没说明,往峨嵋山下的什么村?或是山上的什么寨吗?”
  蕙秋嘎咽着落泪说:“他只说是……说是什么!万丈的山沟……”
  韦梁听了,又发怔不语。
  这时,雨后傍晚,寒冷的秋风,自河上吹来,就冻得马全都直嘶叫,韦梁就说:“得这样吧!现在咱们,人纵使还是忍受住饥饿,马也受不了啦,快走吧!赶到辛集镇再说!”
  于是两匹马又往南去走,因为马都太饥太渴了,所以走得都很慢,到了二更天,方才到了辛集镇,这时街上已经没有一个人了,连几家店房的门全都关了,幸亏韦梁在这里有一家熟店,他先与蕙秋下了马,把马交换过来,因为他的马上除了一个行李包,什么也没有,蕙秋马上的宝剑很沉重。
  那只戟也不算短,女人的马上带着这些家伙,实在使人生疑,当下韦梁牵着蕙秋的这匹马,就用拳头捶门,捶了几下,只听得门里边有人问:“是谁?”
  声音发哑,还有点大舌头,韦梁就听出来了,说:“是我!大舌头你就开门吧!”
  里边还声音不清地问:“到底是谁呀?”
  韦梁说:“连你韦二爷的声音也听不出来!”
  里边这时才哑着声音笑着,说:“原来是你呀?你有半年没来啦!这个时候,你倒来啦,你也想要在这儿栽个跟头吗?”
  韦梁听了,倒不由得一怔,门开了,韦梁先让蕙秋牵着马进去,这时月光十分明朗,开门的这哑嗓子,大舌头的矮胖子,不住的扭头来望蕙秋,韦梁也进来了,说:“天才什么时候?又有月亮,你大舌头又有那么个厉害的老婆,为什么变成这么胆小?这早就关门?”
  大舌头说:“你还不知道吗?现在这条路上不像早先啦!净出事!”
  韦梁又是一怔,大舌头把门关上,韦梁又问他:“还有闲房没有?我要两个单屋子,还得有一间是要于净的。”
  大舌头说:“你要两间可没有,一间还对付,你们两口子正够住。”
  韦梁用脚踹他,说:“可不准你胡说!这是一位小姐,你要是胡说,我可跟你翻脸!”他真显出十分发怒的样子,大舌头就不敢言语了,韦梁又说:“先把马接过去!屋子在那里?你那伙计狼头小二,想也看不见了,莫非真是叫狼吃了去了?”
  大舌头点头说:“你真说的不错!狼头小二那孩子,倒是没喂了狼,可是也到阴间去啦!他在前天,被住在我这儿的一个女客人给杀了,难道你没听说吗?”
  韦梁一听,更怔了,连蕙秋也觉着很惊诧,当下,大舌头的矮胖子把两匹马全都接了过去,说:“你们先到柜房里去住,我这里有一间屋子,可是让个乡亲住着了,我得叫他一腾,还得打扫打扫,因为你说是要干净的,好叫小姐住吗!”
  韦梁说:“快一些!马上的东西可都送到屋里去,一件也别忘下!”说着,他点头叫蕙秋就一同进了柜房。
  柜房里的灯光好像比外边的月亮更明,住的是那大舌头的家眷,有一个又胖又高,长得很丑的中年妇人,正盘膝在炕上做鞋,一见韦梁,就说:“嘿!赛潘安!我隔着窗户一听,就知道是你来啦,你是几时说的媳妇呀?你不是说一辈子也不娶媳妇儿吗?怎么又娶啦?”
  韦梁却正色地说:“你说别的话都可以,惟独这位姑娘,却不准你胡说八道,因为这是我恩人之家的一位小姐!”
  妇人说:“真倒每!又遇见人跟我们这儿称小姐来啦!我们这个破店,又不是深闺大绣房,没请小姐,小姐还偏来,半夜深更的,你还把小姐直往我们这儿来带?前天这儿就住着一个女客,年纪比这位姑娘也大不了几岁,长得真简直跟这姑娘好像一模一样似的,只是一个人,牵着一匹马,倒不梳两条辫子,只梳着一条辫子,可拿着一对虎头钩,好厉害!在我这儿十多年的那个伙计,狼头小二,那小子也不知是怎么喝了两盅酒,就昏了心,半夜里就跑到那小姐的屋里去了,他才一迈进门槛,不想人家小姐,把虎头钩一抡,他的脑袋虽没掉下来,可是气儿当时就断了,他今年才二十三,不想这么就完了!”
  这时蕙秋听得发呆了,韦梁赶紧又问:“后来怎么样了?”
  妇人说:“怎么样?媳杀死了人,竟跟没事人儿一样,自称是什么夫人的大小姐,姓李,名叫春棠,可没说家在那儿住,收起了虎头钩,她就骑着马扬长而去,这是前天夜里的事,昨天,北京城的大镖头双鞭史庆,保着镖车南来,才过了滹沱河,正下大雨,他也是要赶到这镇上来歇着,离着镇还有十多里,就被一个手使虎头钩,骑着马的小姐给截住了,要借二百两纹银,史庆是有名的镖头,他那里能依,就在下着大雨的时候,打起来啦,他的双鞭,十几年真是南北无敌,谁想到可敌不住人家那位小姐的双钩,两三钩,史庆就扒下了,现在还在隔壁店里养伤,腿都不能走啦,怕要成残废,那位小姐可又连一钱银子也不拿走!这是昨天的事,刚才,南宫冀州又来了人,说是那里威镇一方的踢山虎彭老四,正在戏院里请朋友吃午饭,不想突然有一位小姐竟闯进了戏院,用虎头钩把踢山虎也当场钩死,骑上马又走啦!你说这是什么事?小姐会能这么厉害?双鞭史庆都栽了跟头受了伤,踢山虎那么大的英雄也完啦,咱们还敢不老实着点吗?所以我嘱咐大舌头赶快把狼头小二埋了了事,衙门不给破案,也别再催啦!今儿除了熟人不留住,早关店门!”
  韦梁怔了半天,然而他也没再细问。他双刀小将赛潘安不用说早先,就是两天以前,他要听了这些事,当时就得去追那厉害的双钩小姐李春棠,他是最好争强斗胜的,但是现在,他仿佛脾气全变了,他只是一心一意的去帮助蕙秋找那位铁面温侯唐老爷,旁的事情他都不愿意管了,所以他等这妇人把话说完,他就不再打听,只是又问有没有看见像“唐老爷”那么样的一个人?大舌头这时也进柜房来了,听了韦梁的话,却跟他的老婆同时摇头,同时说:“没有看见!”
  韦梁转头望了望蕙秋,蕙秋又显出发愁的样子,大舌头说:“房子收拾于净啦!请这位小姐去吧!”于是由他带领着,由韦梁同着,就出了柜房到了那屋里,一切的事,如送来菜饭,茶水,被褥等等的事,韦梁都是跟看都叫大舌头给办的,然后,大舌头先出屋去了,韦梁就向蕙秋说:“姑娘!你用过饭可以把碗和筷都放在一边,就关上门休息好了,不要着急,旁的事情现在我们也都不必管,明天还是清早就走,寻你令尊去!”
  蕙秋坐在炕上默默点头,韦梁又悄声说:“这里的店家夫妇,早先是江湖道上的人,后来可全都洗了手,他们不会害咱们的,你睡觉尽管安心!至于那什么使双钩的女子,更与我们无干。”
  蕙秋点头说:“我都知道!得啦!你就别说啦!你快到旁的屋里歇着去吧!”说着,又微微一笑,及至见赛潘安韦梁出屋去之后,在灯下,却又不禁勾起来她的一阵心烦。
  蕙秋是身体疲乏,精神痛苦,吃了些饭,用了点茶水,她却睡不着觉,月光照着窗户,明洁似水,令她想起了过去十几年的中秋佳节,如今那种欢乐,几时才能够重见呀?如今爸爸是近在咫尺,却像远隔天涯,这附近又出来了一个什么“双钩小姐”,可见江湖上是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人全都有,要像韦梁这样的人,还很难得呢,此时听见那里好像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她不禁有点惊疑,就扒着窗纸的被风吹破了处,偷偷地向窗外瞧,只见院中站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正在独自的仰首望着月亮,看出来这人正是韦梁,他那宽膀细腰,既健而美,真是一个英俊人物,他的被月亮照在地下的影子,也是那么可爱,他在举头望月,是想什么呢?他的人很好,而遭遇也甚可怜,有家难归,跟我是一样,他比那邓雅元好像可爱得多……想起了邓雅元,蕙秋的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邓雅元跟她的婚事,并没下过订礼,不是她预先知道的,她本来可以不往心上放,将来可以给它一个不认,也不能算是“悔婚”,不过就因为她曾与邓雅元有过几次对而相谈,尤其是邓雅元在芦沟桥说的那些话,那是又酸,又可笑,可又动人,真使她永远也忘不了,但将来是否还能跟他相见呢,如今可又与韦梁在一块儿了,这怎么对得起他?假若,韦梁帮助我找着我爸爸,他当然就得与我分别了,那以后,是不是我也要想他?诸事完毕之后,就算我回到北京,那穷酸,那一心一意想要将来作官的邓雅元是不是我的夫婿,但,万一竟永远也找不着爸爸,这韦梁想要永远跟我在一块儿,是不是我也应当答应他?
  她这样两面一想,就觉得真为难,又真使心里难过。她真要哭了,赶紧回身,“咕隆光咚!”的关上屋门,并“吧”的一声插上门插关,咬着嘴唇,坐在炕头,发了半天的愁。
  这时她忽然看见现在炕上放着的行李包袱,原来不是自己那个,却是韦梁的,叫那大舌头给拿错了,她心里当时一动,又扒着窗户偷偷地向外再看看,见韦梁已经进屋去了,大概是回那柜房里去了,蕙秋这才悄悄地将包袱打开,一看,除了几身衣服,一双鞋,三双袜子,十来两银子之外,只有一卷书,却是“西厢记”,蕙秋略微翻了翻,借着灯光看了看,见那上面写着什么:“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又有什么:“这般可喜娘曾罕见……啊!魂灵儿飞上了半天。”更有什么:“……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
  她不禁的脸又发烧了,一面依旧将包袱系好,一面就想:这韦梁也不是好人,他为什么要看这书?人家邓雅元就不看这书,人家念的都是圣贤之书,可见比他好……但又想,邓雅元可不会武艺呀!韦梁却使得那么猛勇的双刀,似乎还是韦梁可爱,可喜……
  她打了一个呵欠,又呆坐了一会,便把吃饭时所用的碗、筷连茶具,全都放在窗台,她吹灭了灯想要睡觉,却仍是不断地思绪缠绵。由此,蕙秋姑娘就与那双刀小将赛潘安发生了情意。

相关热词搜索:春秋戟

上一篇:第二集
下一篇:最后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