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恶人石

 

2021-05-18 16:41:28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秋阳高挂，天空清朗，远远可眺长白山积雪的冰峰。
　　车马疾奔，驾车人与一个绝世佳人拥抱在一起。他们须臾也不愿分离。
　　他们是海大少与大双儿。
　　长白山的森林飞驰而过。两个人一路上不大讲话，大双儿脸红心跳，她觉得近乡情更怯，她觉得她马上就会见到那美人泉了，她马上就会见到那梦寐以求的泉庄了。
　　她还能找回几许儿时的温馨？她还能寻出几分儿时的天真？
　　大双儿用双手搂定海大少的肩，她整个身子偎在海大少身上、怀里，她定睛仔细瞧着海大少。
　　泉庄近了，泉庄到了。
　　这就是她梦中的泉庄。
　　一片废墟，那木屋成了一片废墟。倒树和那些房舍木料烂了，有些树身上竟抽了芽儿，有些树上长满了元蘑。元蘑长得密密的，很好看。
　　大双儿欢乐着，笑着去采蘑菇。
　　她跑上后山坡，告诉海大少，小时候她就是在这里和小双儿玩的。她们在这一片花海里摘呀摘，为自己编一个花冠。戴上花冠之后，她们就后悔了，明天来，这些花没了，怎么办？可明天再来，这里永远有花海，这里永远有鲜花。
　　她告诉海大少，她最喜欢野山菊。但眼下秋尾了，野山菊很少。
　　海大少还是摘了几束，为她挽了一个花冠，给她戴上。
　　他和她躺在山坡上。
　　他问：“你想什么？”
　　她笑，不回答。她在想那一次江人去为她弄松仁，大侠萧啸与三江女侠罗敷来杀海大少，她与他落入秘室的那几日。
　　海大少说：“你在想清川堡？”
　　她点点头。
　　“你在想湖人、井人、闲人他们？”
　　她又点点头。这些人都让她挂牵。阴女孟簇那样阴毒凶残，会放过湖人、井人么？会不会难为闲人与淡人？闲人与淡人在一起，会像他们一样快活、幸福么？
　　大双儿望着海大少，笑，笑得憨憨的。
　　她和海大少在树下徘徊，徘徊在她童年的梦里。
　　大双儿拿一把匕首，在树身上刻了一行字：
　　海石、大双儿，永居泉庄，一生快乐。
　　她笑缠住海大少，让他一遍遍地念。
　　天黑了。大双儿仍偎在海大少怀里。
　　长白山的林子里，野兽开始叫嚷。这也没什么，它们也没有害人意，它们只不过是在呼唤同伴，在呼唤森林。
　　海大少与大双儿搭了一个窝棚。
　　海大少笑：“我要自己动手，再给你重建一个好好的泉庄来。”
　　大双儿笑，笑得更甜：“如果美人泉出泉水就好了，那样泉庄就更美了。”
　　月亮挂在中天，这是秋日的十五之夜。
　　大双儿说：“我睏。”
　　海大少说：“那就去睡。”他抱着大双儿，一步一步走向窝棚。
　　他熟悉这女孩子的身体，他让这身体一日日由纯洁的少女而变成丰腴的妇人。他爱她，把她像珍宝一捧在怀里。
　　这一夜没有了逃亡时那匆促，没有了车马辚辚时的急遽，没有了人声喧嚷的吵闹。这个泉庄的梦的世界里只有他和她。
　　她忘了羞涩，山林中，一切生灵都没有羞涩。她找到了女人的完美与平静。
　　她躺在窝棚中，身体下是清香的蒿草。她对他昵喃：“我想要个孩子，我要一个你的孩子，一个儿子。我叫他海木，海木。你是石头他是树，就是一个泉庄，又有石头又有树。”
　　海大少踌躇满志：“要两个，也叫大双儿，小双儿。”
　　她的血流得很快，她从这汩汩流动的血涌中，实实在在地感到了他那深情温柔的爱抚。


　　天很晴朗。大双儿和海大少坐在美人泉边。
　　美人泉没有了泉水，只有那些形状很丑陋的畸形恶石，这些石块叫恶人石。
　　大双儿在想往事，她想起了母亲，父亲，她的心里升上了一阵酸楚。她说：“母亲很美。泉庄的美人，女人都很漂亮，但母亲最美。她心很善良，让人把珠宝、黄金都扔入美人泉。珠宝会不会化，黄金会不会融？母亲笑着扔，说这些东西在泉庄最没用，应该把它们都赠给美人泉。父亲不讲话，只是笑，看着母亲笑……”
　　大双儿突然流泪了。她哭得很是伤心。
　　海大少不讲话，他默默地看着大双儿。
　　太阳升在中天，长白山高，太阳照身上就暖融融的。
　　海大少抱着大双儿，坐在美人泉边。他们但愿这一生一世都这么坐着。
　　但他们没办法再坐下去了，因为他们听见了辚辚车马声。
　　一辆马车从坡边慢慢驶上来。一直来到他们的身后。
　　大双儿仍在抚弄海大少的胸衣，她说：“她来了？”
　　海大少点点头：“她来了。”
　　这辆车停在他们身后，像鬼魅一样寂无声息。车很大，驷马高车，马都是千里挑一的良驹，马车的车厢是黑色的，镶着金子，金子打饰成十分好看的边儿。
　　他们没动，他们知道，来人是阴女孟簇。
　　马车边有了许多人，都恭敬地站着，有湖人，有井人。但没有闲人，没有淡人。
　　马车厢帘没有打起来，里面有一个懒懒的很娇美的声音在说：“到了么？”
　　湖人躬身一揖：“到了。”
　　女人的声音有些欢快：“既然到了，他们为什么不来见我？”
　　海大少与大双儿仍不动，仍相互拥抱着。
　　厢帘打开，一个黑黑的人影飘了下来。她戴着面纱，戴着斗笠，大大的斗笠。她一身都是黑色。顿时，一阵阵杀气涌向海大少。
　　她立在海大少身后三四丈远。她只要催动内力，就可让海大少马上口喷鲜血而死。
　　海大少和大双儿看都不看这女人。
　　海大少身子一动，嘴角开始沁血了。大双儿含情脉脉地为他擦去血迹。她想坐起来。
　　“别动，”他说，“小心被狗咬着。”
　　海大少以为他的脊背就是一座山，为大双儿挡风的山。
　　戴面纱的黑衣女人长长一叹，说：“你们马上就要死了，而且会死得很惨，很惨的……”
　　海大少放下大双儿，抚去了她鞋子上的灰尘。两个人站起身来，慢慢转向她。两个人的眼里都有幸福与快乐的笑意。
　　阴女孟簇说：“我在活人冢里呆了十年，十年了，出来事很多。但头一件事是驱车八百里，一路追你们，我一定要杀死你们，我要亲手杀死你们。”
　　海大少和大双儿笑了。
　　大双儿突然觉得阴女孟簇很可怜。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爱，只有恨。而只有恨的日子最是难熬，仇恨一天天像毒蛇一样咬噬着人的心灵，让人心灵得不到片刻的宁馨与快乐。
　　只有仇恨的人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大双儿说：“我很可怜你，你没有爱，只有恨……”
　　阴女孟簇冷笑：“我杀了你，你就不会可怜我了。再说，他算个什么东西，像我的一只狗，……被我唤来唤去。”
　　大双儿笑得灿然：“那个人不是他，那个人是你的海大少。他叫海石。海中的礁石，风暴过后，海浪没了，船没了，浪花落下去，还有礁石。你明白么？”
　　大双儿痴痴地看着海大少，她好幸福，她把身子都偎在他怀里。
　　阴女孟簇吼：“海大少，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我让你跟我回去，你跟我走，三年之内我让你成为天下武林至尊……”
　　海大少笑，笑得很爽朗，不说话。
　　阴女孟簇咬牙：“好，你不杀，我杀！我杀死她，看你还做不做这恶心样……”
　　阴女孟簇飞纵而上。她一落下来，迎面站定了海大少。
　　她生生把一记杀招收回。说：“你让开，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
　　海大少冷冷地看她：“你这个地狱里的僵尸，我一看见你那白头发就恶心，恶心得要呕吐……”
　　阴女孟簇气得浑身抖战，世上谁敢这么说她？世上哪一个人敢对她不敬？她哪里受过这种耻辱？
　　她冷哂道：“你这个王八蛋，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十多年前，我杀了你爹，掐死你娘。那一次我杀得好痛快，把你们海家一家人杀个精光。只留下你这小王八崽子，供我玩，供我乐。海大侠，你那爹在地狱里也眼睛闭不上，你娘是个冤死鬼，孤鬼游魂，没人收留……”
　　海石挺了挺胸：“阴女孟簇，你还我父母血债！”
　　孟簇冷笑：“好啊，只要你讨得去……”
　　大双儿瞠视她：“善恶早晚必报，你这人死期也近了。”
　　海大少狂吼一声，人就飞出去了，向阴女孟簇痛下杀手。
　　海大少连向孟簇出手三次。三次都被她轻轻一击而退。他全身衣服，寸寸断绝，全身都是伤痕。
　　他喘息着，像疯狂的困兽。他仍然想站起来，冲过去。他双目目眦尽裂，如果眼光可以杀人，他起码已经把孟簇杀死了一千次。
　　孟簇仍冷冷地站着，看着他，等着他。
　　海大少已经没有力气再拼。但他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想把一腔血溅在阴女孟簇身上。
　　大双儿扯住了海大少：“海石，海石！”
　　这呼唤千回百啭，让大少一下子从仇恨的欲火中走出来。
　　他冷笑了笑，是啊，他何必要杀这个用仇恨浇灌身心靠仇恨来打发漫漫长夜的孤凄女人呢。他有大双儿，有大双儿爱他，他比阴女孟簇要幸福得多。
　　他整整衣襟，看看大双儿。
　　大双儿也笑着看他。
　　然后两个人就莞尔一笑，转过身来，轻轻松松地面对孟簇，轻轻松松地面对死亡。
　　阴女孟簇狠毒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杀死你们，我只想把你们送回活人冢，把你们各关在一室里，让你们面也见不到。让你们想活不成，想死不能，让你们在地下待这一辈子。我要挖你的双眼，截断你的腿，我要钯他弄成个假男人样儿，让你们这一生也只有仇恨……”
　　海大少笑，叹息：“这些，你也只能想想而已，今生今世，你算办不到了……”
　　说完这句话，海大少与大双儿突然身子向后纵起，人如鹰翔，坠落向美人泉下光秃秃的恶人石。
　　恶人石边出现了海大少与大双儿的一对尸体。两人是拥抱着而死的。
　　阴女孟簇和湖人、井人凑向崖边看。恶人石林立，一块块形状都很丑陋。
　　阴女孟簇呆呆地立在崖边，风飘飘摇动她的衣袂。她话语冷森森：“下去，把他们的尸体弄上来，我要挖这女的双眼，截断她的腿。我要割去他男人的根蒂，用他的头做便器……”
　　湖人嗫嚅着：“他们已经死了，就……”
　　唰的一道光闪，湖人的头就一跳飞起在空中，然后落下，一路滚着跌落到恶人石下。
　　阴女孟簇的剑在尸体的颈上轻轻摁了一下，宝剑无血，尸体慢慢倒在崖边，一腔血射向恶人石。恶人石顿时血迹斑斑。
　　阴女孟簇冷冷地命令井人：“下去，把那两具尸体弄上来！”
　　井人默默地看了湖人的尸体一眼，身子向美人泉下走去。走得很慢。但无论他走得多慢，他总会走到海大少与大双儿面前。
　　海大少与大双儿虽然死了，但他们的尸体还免不了受到很残酷、很毒辣的肢解。
　　阴女孟簇决心已定，世界上的任何力量也阻止不了她。
　　太阳黯淡了，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云翳。
　　谁也没注意，恶人石里有了变化。
　　海大少与大双儿的胸口上有匕首，他们用匕首插在自己的心脏上，血就流在了恶人石上。恶人石下的血没有凝定，动着转着，渐渐就化成了五色的沸水，翻着水花，咕咕作响。一眨眼间，沸水就升腾上来，渐渐淹在海大少与大双儿的尸体上。
　　井人已经没法儿走向海大少了，沸水淹至了他脚边。沸水咕嗵作响，震成大声，像地火在煮沸。
　　井人一步步后退，不到半个时辰，他已经退回到了阴女孟簇的身边。
　　阴女孟簇和她的人都默默地凝视着这长白山的壮观。她们不明白这是活火山口的一次小小震动。她们以为这是神明在冥冥之中震怒了。
　　沸水中，已经见不到海大少和大双儿的尸体。
　　阴女孟簇看着这热水，水沸中，恶人石缭绕在水雾中，再也没了那狞相与丑陋。
　　阴女孟簇一脚把湖人的尸体挑入沸水。尸体眨眼不见，沸水收下了湖人。
　　阴女孟簇站在沸水边。
　　这就是美人泉么？就是因为用这沸水洗浴，人就能变得更加美貌么？
　　阴女孟簇用手轻轻去试沸水。她不敢把手放在沸水里。这滚滚沸水，连金石也可以煮化。
　　她转身上车时，浑身发抖，人如筛糠。
　　车动了，向山下飘去。车周围，一群人在飞奔。像是一群幽灵。
　　沸水突然止沸了。美人泉平静了。太阳明亮起来。
　　鸟儿，鹿儿都慢慢飞来，踱来，看泉。
　　泉水清澈见底，泉底有那些绚丽的缤纷的五彩花儿。
　　那些花儿是煮沸的热泉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