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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谁也没有家
 
2021-05-10 09:29:19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在走向关东的驿路上,有两辆破旧的马车。
  车夫低头打盹,马也走得没精神。
  初秋的太阳在蓝天上,既熹又暖,远远地照着这驿路上的一切。
  车马在缓缓行走,显然这车的主人并没有什么急事要做。
  这儿挺荒凉,已经过了都市闹衢了,没有街镇,只是农田成片,茅舍相望,路边时有几个农夫在收秋。
  车夫打盹时也在乐,瞧这公子,丧魂落魄的样子,两眼泪水未干,像刚刚离家的雏儿,难得有他这样的人,出手真大方,两辆破车,几日旅程,一付就是三片金叶子。看他那一堆堆破书匣子,还有几个破布袋,真是个穷酸读书人。
  这人是嗜书如狂弘雨,他这会正坐在第一辆车,呆呆地望着农田,望着山野。
  他那日掩埋了师父,在师父的坟头上立了块石碑,碑上照师父所嘱什么也没有,只是让那么一块石头光光地立在那。
  然后他就痛哭了一场,飞身出阵,走出卧佛寺。
  他仍由后院入殿,来到嘻嘻笑着以手支颐的卧佛像前。
  善男信女们已经在烧香求佛了,他从那一阵阵的檀香气味中感受到了腹中的饥馁,他凝神看着大佛,想起了那天在这里被三绝老人诱入后山,引进“混元四象阵”困了两个多月,如今出来,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知读书的弘雨了。他不禁浩叹一声,双膝跪倒,向笑嘻嘻的卧佛求告让师父的灵魂安息。
  他站起身来,如今他已是混迹于尘世的三绝老人了。他仍觉得吵吵嚷嚷的人声很亲切,觉得这佛殿里浓浓的檀香味好闻,觉得他的肢体里有一股汩汩冲激的血。
  他在林子里待了两个月,像久未吃食的鸟兽,一见食物更是饥肠辘辘,他一见这尘世俗人更是倍加亲切。
  他慢慢走下殿去。
  看着八百罗汉,他微微哂笑。恐怕现今天下任何人也不如他对这些罗汉的身姿形态更心如明镜了,他知道祖师是参悟了这八百罗汉的神情手势坐姿立势才创出了“一式三绝”的。他细看看罗汉的那一个个动作,便更悟出了祖师当日琢磨武功招数时的良苦用心。
  他匆匆走出卧佛寺,回家去。
  他的家本来离卧佛寺极远,一直到进城门之前,他都不知不觉用“若波若影”身法飘忽而行。路上行人稀少,但每一个人都驻足惊瞧,以为自己是大白天见了鬼魅。
  转过胡同,他就来到醇亲王府了,那儿就是他的家。
  他一抬头,呆住了。
  偌大的醇亲王府,忽地变成了一片颓墙废瓦。
  这就是他的家么?他的父母呢?
  他一急之下,身子一纵,飞入了那片瓦砾之中。
  他绕着废墟行走,身子飘忽得极快。
  他最喜爱的碧波湖呢?那一小块绿水没了,变成了瓦砾半淹的臭洼子了,他父母居住的“危澜堂”呢?他住的那“听雨楼”呢?都没了,只有依稀一点痕迹,都是残垣断壁,焚木焦土。
  这儿怎么啦?他像在做梦。
  这时,他听见一片踢踏之声。
  有一个讨饭的老丐,手捧一只破碗,走回到这里来。
  弘雨喊:“顺伯!”
  那老丐愣了,抬头一看,是一个衣服褴褛,样子和他一般狼狈的年轻人叫他。他迟疑走上前来,手哆嗦了半天,碗突然掉在砖瓦上,叭地碎了。
  “少爷,是少爷,少爷,你还活着?……”
  弘雨忙扶老人在砖瓦上坐。
  顺伯告诉弘雨,那天他在卧佛寺外,一直等到下半晌了,还不见弘雨出来。他知道少年好迷痴,见了什么东西半天愣呆呆地看,不看够了不回家,所以也没怎么着急。但见天色已晚,就入庙去找,怎么也找不到。庙里没人了,顺伯和四个家人连庙上的和尚一齐点灯寻找,也没找到。最后在大佛身边找到了弘雨身上的那块佩玉,旁边还有滩血。他们慌了,忙回去禀报王爷。谁知王爷听了并没觉得奇怪,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咳,终于来了……””王爷拿过佩玉去,一下子就把它握成了两半。王爷还念叨了几句话 :“要是他习武就好了……”但是又摇头,“习武也抵不得血滴子,有什么用?”王爷拿着那块碎玉,不吃不喝,一连看了两天两夜。夫人就只是哭。
  弘雨急忙问:“老爷和夫人都哪儿去了?”
  烦伯低下了头:“死了。”
  弘雨心里一惊,一阵凉意从心底升上来。他突然想到绝老人所说的那句话:“父母之情,也已经绝去,但你可以去看,看与不看,也是一样的……”他突然以为是三绝老人杀了他的父母,脑里一闪,想起把三绝老人从地底下掘出的那一瞬间。
  “是谁……放的火?”
  “不知道,也没找到王爷和夫人的尸体。那天我不在家,去给庆亲王送帖子,正在下房待茶,庆亲王匆匆走出来了,让我进屋,进了一间密室,他才告诉我,醇亲王府烧起来了,周围站满了蒙面人,救火的人没等冲过去,都被用箭射回来,有的人被射死在当街。我一听急了,想马上回来,庆亲王按住了我,说我去只是送死,如果他说得不错的话,这一会儿醇亲王和夫人早巳经连尸骨都没有了。”
  弘雨的眼睛瞪得滚圆,他痴呆呆地坐着,只觉得碧波湖掩了砖木石块的废水一阵阵恶臭,熏得他脑袋疼,他头一歪,昏过去了。
  老顺伯急了,把他抱起来,喊他:“公子,公子!”
  好半天他才悠悠醒来。
  他已经知道是谁害死他的父母了,他已经知道为什么父亲从小就要他习武了,也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一再给他讲那些江湖上的轶闻和故事,让他在演武场看天下各派的绝顶功夫,父亲知他厌见血,却偏偏让他看血,让他在血的搏斗前见见世面,那是因为父亲知道,他早晚有一天得见到血,这血不是从自已身上流尽最后一滴,就是从仇敌身上溅出一腔来。他没有别的可供选择。
  弘雨心中渐渐升起一腔悲愤。
  他跪下了,向这堆废墟。
  顺伯轻轻地告诉他:“皇上下诏,寻找你呢。如果找到了你,重起醇亲王府,封你为醇亲王。如果找不到,就从皇族近亲中选一个孩儿,承醇亲王家的香火……”
  弘雨鼻子里哼了一声。
  醇亲王,八大公子,贝勒,将来的朝廷军机重臣,这些过去时常在耳边响的都随风飞走了。现在,他只是弘雨了,不,只是三绝老人了,他要让那些人偿还血债。
  “顺伯,你今后不要叫我公子了,在别人面前,你叫我三绝老人。”
  顺伯呆了。这公子是不是疯了,见这么大的变故在眼前,他失心疯了?不过不像,顺伯从小看大他,知道他那心性,这会儿,他额头平展,没一丝愁苦。顺伯只是觉得,这个公子比起两月前失踪的那个嗜书如狂弘雨公子来,显得冷漠多了。
  冷漠也可能就是冷酷。
  弘雨冷笑了笑,不无哀怨地想,这一会儿,三绝老人如果在,他一定会暗暗点头,称赞他的举动拿得起,放得下,不愧三绝老人的名号。
  他凄然了,没了父母没了家没了他的书没了他的一切,他不冷漠又如何呢?
  他静静地看着那被砖瓦石块半掩的碧波湖,心里恍惚在想,这湖水竟这么少,如今他用起“若波若影”身法来,身子晃两晃大概就能飞过吧?可当初他的小脚步在这儿一圈一圈量着,诵赋吟诗的脚步在这儿一阵阵留连,那时,他以为这湖简直就是他的天下了。
  他如今可要去闯天下了。
  他沉吟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两片金叶子递给顺伯:“你去雇两辆车,黄昏时去卧佛寺后山等我。记住:车子要破,车夫要老,顺便带几个肮脏口袋,我要装些东西……”
  顺伯还像以前,听了公子的吩咐,起身就走。
  “回来……”
  顺伯又走回来了。
  弘雨对顺伯笑笑,眼里突然满是泪:“这还有一片金叶子,顺伯,你去大满庄,自己叫一桌酒菜,吃饱了喝足了再叫车吧……”
  顺伯愣了。
  顺伯马上转过身来,他不愿叫顺伯看见他流泪。
  顺伯走了,他跪在危澜堂前,痛哭失声。他在哭自己,为什么不懂父亲那苦心,不去习武?
  他哭了约莫两个时辰,哭得筋疲力竭。
  他又进了危澜堂,在地上寻找,他期望能找得到一点旧日的回忆,找到一点父母的遗物。
  他一下子看见了那佩玉。
  佩玉碎成了两半,两个圆环都用丝绦系着,挂在危澜堂的厅柱子上,厅柱子倾圮折断了,半片佩玉垂地,一片在厅柱子旁边,另一片却在窗前位置上。
  难道这两片玉在父母手里各有半爿?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那儿没有血渍,只有砖瓦石块的尘积。
  他伸出手去,想去看看,半路上又停了手。
  他不忍去看。
  蓦地,他长啸一声,长身而起。
  他站在危澜堂前,长跪不起。
  他向父亲醇亲王告祝:父亲英灵不远,儿弘雨习得惊世武功,回家了。
  他起身凝立,先做内功“绝情七式内功心法”。做完之后,他已经是心境澄澈,神清气爽。
  然后他又施出“绝性拳”。
  二十四式“绝性拳”施毕,他欲罢不能,又连连施出妙绝天下的“绝欲掌”。他一气呵成,略无迟滞。
  自从三绝老人把他自身的功力全数注入他的躯体内时,他已然成了具有几十年甚至上百年功力的绝世高手,他每施过一次拳、掌、剑,便就使他身上更加深了一层煞气。
  四百式掌收势一成,“唰”一声他已拔剑出鞘。
  这是三绝老人从大内皇宫窃来的莫邪宝剑。
  他挥剑出势,一剑出手,便见满天剑光,一连七七四十九势,如长虹碧波,一直演毕。
  他凝目剑尖,心无旁骛。
  “咣——”他把剑掷了,跪下,向父母英灵朗声祷誓:“父母在上,孩儿弘雨求告父母英灵护佑,孩儿去长白山取神木,去当那摄政王,杀血滴子和昏君,不报血仇决不罢休。孩儿从今真的应了那老人的话了,要做一个一式三绝:绝性,绝欲,绝情……”
  他一跪俯地,长祷不起。
  这时,耳边响起了嘤嘤柔声:“咳——,这又何必呢?”
  弘雨一弹而起,弹向碧波湖上,他踏在一堆堆倾圯的砖瓦之上,遍觅碧波湖,也没见到一个踪影。
  那人是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向他讲话的。
  也许那人不在附近?
  他慢慢回到危澜堂前
  他的剑没了,他的莫邪宝剑没了。
  那人比他还快?那人比他还会用计?从他手中,把一把天下闻名的宝剑偷偷地拿走了。
  让他迷惑的是,他连那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      ×      ×

  如今,他坐在第一辆旧马车上,顺伯坐在第二辆马车里,从关内驱出,直向关外。
  他已经换了三次马车,都是换这种慢慢腾腾的破车。
  他不着急,因为他怀里揣着一支橙木令。
  这会儿,他的马车正走在一丛荒山之中。
  他想闭目养神。
  他已经听到了一阵阵轻轻纵跳之声,从远至近来了三个人。
  “站住!”是个女人在喊。
  他在心里说,对了,三个都是女人,身轻姿美,所以纵跳之声不大。
  他睁开了眼。
  这是三个绝色的美人。
  弘雨是嗜书如狂之人,也从书里知道人们总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一类的词去讲她们的美。
  弘雨吃惊,吃惊的是这三个女人都是那么美。
  这拦在马前的是一个三十岁模样的女人。她头挽乌髻,身着皂服,一身白暂更是艳不可视,她那嘴角微噘,一脸洁净,像是飘飘下凡的仙子。
  旁边的这一个女人大约二十年纪,她微蹙眉头,似在凝神思春,也像在想念征人,那怅怅怨怨的神色真让人见而思怜,她着一袭淡淡的白袍,像一尘不染的水上仙花。
  另一边的是一个不到二十的小女人,她身姿袅袅,举动中带几分顽皮与不经意,脸上始终笑盈盈的,虽然手里握着剑,但没一点儿杀气。她像一个童心未泯、天真未凿的孩子,但她那笑又像水上芙蓉,染几点水气,又无一丝俗味。
  弘雨呆了半晌,这一会儿脑袋里飞过了卓文君、王蔷、巫山神女,飞过了乱七八糟的一堆诗句文赋。
  “请公子答话!”那拦在马前的女人说。
  赶车的老人哆哆嗦嗦,对弘雨说:“这一带不大安生,不大安生……你,你和他们说吧。”
  弘雨笑了笑,说:“没什么,我去说。她们若是累了呢,请他们来坐车一起走。”
  他轻轻地飘下了车。
  “哟,你这一下车的姿势好俊,让我看看你是怎么走的,怎么像没动脚,人就飘出去了呢?”那年纪最小的女人嚷。
  弘雨对她笑一笑。
  这时的弘雨已然不是那个鹑衣百结的流浪汉了,他身着一袭白衣,如玉树临风。现在三位美人看见的,是个道道地地的富家公子,王子贝勒。
  “你是醇亲王公子弘雨?”
  弘雨看看她,沉吟不答。
  “你是醇亲王公子弘雨吗?弘雨就你这样子吗?”那最小年纪的一个问。
  弘雨冲她笑一笑。她那天真童稚的模样儿,让他不能不笑。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人不像,他不像弘雨。”那眉间微蹙的美人说。
  “怎么不像?”弘雨问。
  “弘雨号称嗜书如狂,不会武功。可这人会武功,瞅他那一飘下车的势儿就知道轻功不差。这人身上有杀气,没有文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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