檃括于雅俗之际,出入于新旧之间——独抱楼主武侠小说论
 
2019-11-30 15:56:41   作者:林保淳   来源:网络转载   点击:

  四、檃括雅俗、出入新旧——独抱楼主武侠的定位

  基本上,独抱楼主对武侠小说是抱持着较浓厚的教化观点的,这点,从前述有关其笔名所含蕴的家国、社会之情感中可以获得印证。事实上,这也是中国传统通俗小说家共同的观念。但是,所谓的“教化”,必然有其对像,欲藉通俗小说以教化大众,势非先打通读者大众这一关不可。旧派武侠流传时代30~40年代的读者,明显是有异于60年代的,新一代的作家如果一成不变的沿续旧派风格,显然终将遭到挫败的命运。有关新、旧派小说的区别分野,历来讨论极少,多半是简单的以1954年梁羽生的《龙虎斗京华》为界,叶洪生曾提出“理应以作品的内容所表达的新思想、新观念及新文学技巧而定,且缺一不可”注30为“新派”定义,且主张应以古龙、陆鱼、司马翎等人于1960~1964年的改弦更张为伊始注31,但可惜并未明确标举出判断“新思想、新观念、新文学技巧”的准据。笔者以为,“节奏”是区别新、旧武侠非常重要的一个切入点注32。我们不妨藉独抱楼主的小说来作观察。

  (1)逐渐增快的节奏

  所谓的“节奏”,指的是故事进行速度的频率,结构主义学者杰聂Gerard Genette曾经将作品中的事件延续时间与敷衍时间叙述时间的比率关系,称为“步速”pace,事件延续时间的久暂与文章长短字数、页数的反比越大,则“步速”越快亦即,事件时间长,文章短注33,此一“步速”,实际上决定了作品情节推展速度的快慢此处我以“节奏”名之。影响节奏的原因很多,无疑地,对人物、动作、景像、思绪的细致描摹,必然将延缓故事的节奏。叶洪生曾指出,还珠楼主小说写景造境之美,是“妙笔生花,各极其致”注34,并引了一段安乐岛火山爆发的文字,盛言其描摹之奇,此处节引一小段:

  三女面向海岸,且谈且饮,言笑方酣。冬秀一眼望见,适来所见来路上那片乌云,忽然越散越大,变成一个长条,像乌龙一般,一头直垂海面,又密又厚。映着云旁边的月光,幻成无数五色云层,不时更见千万条金光红线,在密云中电闪一般乱窜,美观已极。……一言未毕,便听呼呼风起,海潮如啸,似有千军万马远远杀来。岸上椰林飞舞摆荡,起伏如潮。晃眼之间,月光忽然隐蔽,立时大地乌黑,伸手不辨五指。勐觉脚底地皮有些摇晃。……方在惊疑慌张之际,勐地又听惊天动地一声大震,脚底地皮连连晃动。……那一片轰隆爆炸之音,已是连响不绝,震耳欲聋。三女退还没有几步,适才坐谈之处,忽然平地崩裂,椰树纷纷倒断,满空飞舞。电闪照处,时见野兽虫蛇之影,在断林内纷纷乱窜。这时雷雨交作,加上山崩地裂之声,更听不见野兽的吼啸,只见许多目光或蓝或红,一双双,一群群,在远近出没飞逝罢了。海岸上断木石块被风卷着,起落飞舞,打在头上,立时便要脑浆迸裂。《蜀山剑侠传》第146回,〈虎啸龙翔,冲波戏浪;山崩海沸,熔石流沙〉

  细摹详描,令人如身历其境、身遭斯险,笔力果真不凡。独抱楼主在《璧玉弓》中,同样亦描摹了地底火山爆发的场面,却只有如下的一小段:

  忽然震天价一声巨响,随即可见,邛崃谷那方,火光冲起,原来地下火山,果然爆发。此时轰轰隆隆之声,不绝于耳,众侠所处的林中,地皮兀自动荡,好在离邛崃已远,不怕波及。《璧玉弓》第33集,页2460

  尽管还珠的摹写是身临其境的众人眼中所见、身体所感,而独抱楼主是以远观为主,境况有异,但舍细摹深画而代以简笔概述的企图,是极其明显的,以同一回还珠描写海中恶鲨的笔致作比较:

  大鱼再一翻身,海面上浪花激荡,高涌如山,水心也如云起雾腾,声势浩大。后面群鱼在波涛汹涌中,没有看清美食已经逃走,以为落在大鱼口中,俱都愤怒,本有夺食之心,蜂拥一般赶到。内中另有两条长大不相上下的,恰被为首这条大的突然回头,一鱼尾打中,彼此情急,各怀忿恨。后两条不肯甘伏,朝为首那条张口便咬,无心中又将后面几条撞动,彼此围拥上来,撞在一起。此冲彼突,口尾并用,咬打不休,反倒舍了美食不追,竟然同类相残起来。……这些恶鱼个个牙齿犀利,胜如刀剑。无论鱼大鱼小,咬上便连鳞带肉去掉一大块。这一场恶战,由海面直打到海心,由海心又打到海面。只见血浪山飞,银鳞光闪,附近里许周围海水都变成了红色。

  《璧玉弓》中写到鲁铁于水中遇见恶鱼时,则是如此描写:

  只见溪水之中,怪于穿横,更有比先前那条还大的,触须长长伸出,有的懒懒地浮游,有的捉对厮杀,翻腾着声势极为惊人。于是又有怪鱼被同伴咬伤,大量鲜红的血流出,溪水为之变色。《璧玉弓》第10集,页835~836

  两段文字相较,读者自然能轻易察觉出文字功力的高下。但是,小说毕竟不同于散文,过于细致的描绘,极易造成节奏上的缓慢,延缓了情节的进行。节奏的快慢迟速,原无应然的标准,更不能据以评断一部作品的优劣,但就通俗小说而言,却是最重要的指标,这与通俗小说的读者心理、阅读倾向是无法分开的。

  从“通于俗”的角度而言,“俗”是通俗小说的读者群汇聚之处,由于读者群的变化,“俗”的内涵也随之而变,通俗小说较之其他类型的文学作品,具有更大的“随时以宛转”的特性,它必须充分掌握“俗”的变化,提供满足“俗”的一应需要,才能确保其生存的命脉。从作品与文学的关系而论,通俗小说是最能掌握时代脉动的作品,尽管此一掌握的表现方式诉诸于单纯满足需求的形式,而不作纵深式的挖掘,缺乏内省和批判,但是,却直截而有效地触及到当代读者生活层面中所最感到欠缺的质素,而能迅速攫掠到读者的喜爱。当然,这也无形地注定了通俗小说生命短暂的宿命,尤其是在社会变动迅速的时候,由于生活层面的改变剧烈,同一吸引读者瞩目的质素,势必无法持续,就难免成为过眼云烟了。

  社会生活层面的变化,最明显的就是生活节奏的急遽速化,读者本身的生活节奏,在阅读作品时,往往会和小说中的节奏自动作凑泊或调整,这种调整大部分是由读者主观意愿主导的,读者可以放缓、持续甚或加速自身的节奏,以取得和作品节奏的协调。此一主观意愿,往往与读者的阅读目的有关,以严肃、求知心态阅读的读者,通常会放缓自己的节奏,以细腻的眼光,蒐寻任何从字里行间所可能流溢出的讯息,予以反思;而以闲情逸致或急于获得迅速满足的心理阅读作品,则大体上不是延续即是加速原有的生活节奏。通俗小说的娱乐休闲倾向,原就为满足一般读者生活上的所需而产生,因此,通俗小说的节奏必须与读者的生活节奏取得默契,才能获得欢迎。还珠楼主、王度卢等作家的作品,在早期台湾武侠小说的读者群中,还具有吸引力,这不但是一些“老读者”津津乐道的盛事,就是台湾早期的武侠作者,如卧龙生、诸葛青云等,也不讳言曾取径于这些先辈作家,初期作品清一色的“旧派”。但1960年代的读者,由于社会的进步,生活节奏明显加速,读者已不易“欣赏”“慢工出细活”式的冗长叙事笔调,先辈作家已开始了步上寂寞的路径。连带着,后进作家也不得不作调整与更张。独抱楼主正可视为一个重要的指标。

  (2)叙事集中,由仙返凡

  旧派武侠的整体故事架构,往往大量运用“插叙”的手法布局,线索、人物,多而繁杂,整个情节架构,是“葡萄串”式的,在颗颗晶莹饱满的果粒之后,梗蒂交错,不知其所从来,读者往往瞻后忘前,难以首尾照应,情节之枝蔓,使得主要的情节拖宕迁延,亦为造成节奏缓慢的主要原因。有关这点,独抱楼主似乎并未完全能够摆脱。如《双剑忏情录》中,有关云绡九徒中的首徒黄玖娘误食“瑶草灵芝”而引发的情孽,就以整节的篇幅插叙进来;而代表作《璧玉弓》更未能忘情“插叙”,往往于情节主线外,横生枝节,转带出次要的故事,如丐天子的行事、天涯孤剑的生平、关东梅剑的创立、童叟欧阳磊的往事、巧匠鲁铁的经历,篇幅还算不大,至于勾陈派的来历,则连篇累牍,花了“五六节的篇幅”注35叙写,尽管具有说明前因后果的作用,而喧宾夺主,未免偏离了主题。事实上,独抱楼主是深悉其敝的,但也未能免俗,只得以复述方式加以弥补,在回归主线后,以类似“前情提要”的方式,重理线索,提醒读者。例如,《璧玉弓》在巩青麟二度与黄珊珠重逢,知晓珊珠对自己一往情深之后,藉巩青麟内心的独白,将过去几段与众女子的情缘、情孽,从“青麟想起,师尊雁湖老人曾言,说他一生之中,杀孽情孽,俱重无比”注36以下,整整用了近800字的篇幅,扼要地将他与众女子因缘的经过、结果,作了“提要式”的交代;而书中占有极重篇幅的勾陈与七派的邀斗,整整有10集40节,中间的过程曲折、人物复杂,但在勾陈夫人的回溯下,则仅以1000多字,就扼要交代清楚。注37

  尽管这样的“提要”不免打断小说一气呵成的脉络,有时候也会形同蛇足,但作者的用心非常明显——盖过多的插叙,将导致情节的枝蔓,而“提要”是“正本清源”的手法,这是明确针对旧派叙事的缺失加以改进的部分。

  在此,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旧派武侠长幅巨制、连篇累牍、下笔不能自休的写作方式,在独抱楼主的小说中是明显加以扬弃的,相较于同时期承继旧派风格的墨余生,在《琼海腾蛟》(1959)后有《海天情侣》(1960)、《明驼千里》(1961)加以赓续,向梦葵在《宝剑金环》(1962)后有《彩练飞霞》(1962)延续,皆厚沉繁缛,独抱楼主则是单起单结,多为10集左右的中篇,且主线分明,叙事集中,如《双剑忏情录》以雌雄双剑为经纬、《青白蓝红》则以主人翁司徒青、白婷、蓝天佑、池映红四人贯串全书、《古玉玦》则以一方古玉钩连蜀中古宫的秘辛,不枝不蔓,一气呵成。篇幅最长,也写得最为出色的《璧玉弓》,尽管线索繁多,人物关系复杂,但却颇为巧妙的藉主角巩青麟的际遇,条理分明的加以叙写,整体结构严谨而集中,却又有波澜壮阔之妙。

  独抱楼主最欣赏王度卢,尤其强调其作品之“贴近人生”,这也是台湾武侠小说逐渐摆脱还珠影响的重要关键。毕竟,1960年相较于1930年代,已是时移世异了,仙剑虽奇,终究非关人事,还珠楼主的仙剑神侠风格,在1960年代初期,就已逐渐显出没落的迹像,独抱楼主的转向,也可窥出端倪。

  在独抱楼主的小说中,《璧玉弓》是撷取还珠神怪最多的一部,宝物神兵、秘境神兽,层出而迭见。书中主角巩青麟,武艺高强、性格温厚,但作者似乎无意夸张他的武功,从头至尾,巩青麟虽有多番遭际,却甚少让他面临到必须以高强的武艺才能解决问题的局势,以凸显他的英姿,更未曾藉这些宝物、秘笈增强他的功力,例如他早已获得了丐天子的《风雷真经》,却始终未去学习其中的武功;反而是以他为主线,带出一连串的恩怨情仇。

  《璧玉弓》以绿弓孤子拜师求艺、寻觅仇踪开篇,串起七大派间的恩怨情仇;再藉七派与勾陈派间微妙的关系,带出国仇家恨、正邪对决,都纯然是人间大事,自然不能依彷还珠故技,一味谬悠离奇。此书于还珠之外,参照王度卢写情义冲突的笔法,集中笔力大作渲染,甚至取法朱贞木,众女于归一男,冶融旧派数家为一,遂亦展现出与还珠之异趣,开创虽云未足,而已另有蹊径,尤其是写巩青麟徘徊刘丹凤、刘忏娘、南陵玉女众女间的为难,以及勾陈“射者”之向慕刘丹凤、“谋者”之倾心于谢婕妤处,实为全书情节的关键,从仙境走回人间,无疑正是台湾武侠小说逐渐走出自己风格的表征。

  很明显地,独抱楼主是有意以王度卢济还珠之穷,虽然在笔致上未若王度卢般深切动人,但对“柔情”的偏爱,却也使他走出了自己的独特风格。不过,独抱楼主的柔情,却非一味的纯情,有时候也常刻意凸出某些近乎“情色”的描写,尤其是《迷魂劫》中以正邪难辨的“六通六虺”为大脉络,其中煽情、煽色的描写,颇易让读者有非非之想,独抱楼主的小说,在当年的坊间出租店中,常遭“撕页之厄”,正是良有以也。基本上,这是旧派武侠偶有的片段,如《蜀山剑侠传》以仙魔之斗法为核心,而仙魔之别,往往就在情欲的敛抑与放纵;为了凸显正道的修身及道德,故刻意以邪魔之纵放情欲为对比,其间自然不免会有若干基于情节之“必要”而插入的片段注38。引人遐思固然难免,但却点到为止,重情境之设色,而未在色情上作铺张扬厉之举。以现代眼光视之,已算是轻描澹写了。 注39

  (3)“去历史化”的先声

  1960年警总以“暴雨专桉”针对武侠小说的扫荡,是具有相当强大的“寒蝉效应”的,武侠作家为避免文字贾祸,自动弃守历史这一区块,对后来台湾武侠小说“去历史化”的形成,有深远的影响。不过,在1960年代的初期,效应还不是那么明显,墨余生的《琼海腾蛟》依旧以明代英宗、景帝的“夺门之变”为背景,写忠臣于谦后嗣于志强、于志敏逃躲追杀、扬名江湖的故事;而独抱楼主的小说,亦有多部具有非常明确的“历史”作为引导,如《南蜀风云》以“满清皇室的基础渐已稳固,志士们的墓门已拱。那些轰轰烈烈的事业,也渐渐被人们澹忘”注40的清初时期;《双剑忏情录》则是明言“岁在己卯,正是有清一代,乾隆在位,回部叛乱初平,哈萨部请降,声威远播,国势鼎盛”注41之时;《人中龙》则是“在有清一代中叶的某一年”注42;而代表作《璧玉弓》不但开篇即提到“清康熙六年的春天”注43,全书的后半部以勾陈派为核心,更从勾陈夫人如何夤缘入宫获得明崇祯帝的宠爱开始叙述,历叙谢婕妤如何蛾眉遭忌、如何在太监王承恩的协助下翼护小公主、如何结识勾陈君师廷珪及勾陈四士,然后在闯王李自成攻陷北京时,仗着宝库中的“剑矢书驹”四宝突围而出,在老河口成立勾陈派,以“连络天下英豪,作反清复明的打算”注44,其后又与长公主取得连系,在西归岛成立了海外复国的基地等事;最后,在邛崃一役结束后,西归岛内哄,清兵大队来袭,西归岛灰飞烟灭,群侠隐居万狼谷。这一段情节,颇能关照到清初历史的背景,与后来武侠的“去历史化”、虚构江湖霸业的写法,是迥然有异的。

  不过,尽管历史背景鲜明,独抱楼主并未参入多少历史人物仅点缀式的交代,亦未曾提及若何的史事,尤其是清朝的历史事件,更未将原本可能有的壮阔的史诗格局展演出来,基本上只是虚写,重心仍旧置放在武林霸业与江湖兴衰之上,即此,我们已可隐约窥出台湾武侠小说在层层政治禁锢下的未来走向了。

  (4)雅俗的结合与自我开创

  武侠小说的文体,相较于其他通俗小说,可谓是相对“典雅”的,这是由于武侠小说基本上以古代为背景,必须妙肖古代的场景,不容许阑入过于现代、新颖的名物或词汇,而传统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古代的场景中,却反而有相得益彰之妙。因此,武侠小说中无论是叙事、对白、引用,在白话语体中,往往涵融着典雅甚或文言的词句。独抱楼主的小说,基本上也沿续这样的风格,如以下《南蜀风云》的一小段:

  龙家帮帮主龙文,神态威勐,凝立场中笑道:“两位打得太久了时已过午,用饭要紧,两位功力悉敌,我龙文做个证人,双方扯平,各自收兵,你们意思如何”

  谷樵峰见机,拱手谢过,转身离去,铁面佛犹嫌不曾杀他,悻悻然倒拖禅杖,跟着龙文回来。第10集,页41

  划有底线的文句,基本上都是文言的语式,夹杂于白话之中,却不会有所扞隔,这正是武侠小说惯见的写法。独抱楼主是中文系科班出身,后来又是中文系的教授,中国文学造诣深厚,在创作小说时,自然难免偶尔技痒,将诗词化入小说之中。如《双剑忏情录》中,小眉传授杨青“柔式九剑”,此剑法是取词意创发的,第一招是以后蜀词人鹿虔扆的〈临江仙〉的词为剑意,强调“要使这一招以前,先去想着鹿虔扆的那阕词,在心中培养缠绵回绕,感慨淋漓的情绪,然后想着词意,抖剑攻敌面门,使出‘藕花相向’前半,再以感慨淋漓之势,变招使满‘清露残红’,剑光急洒攻敌,定可得手” 注45;至于第二招,则取南宋姜夔著名的〈扬州慢〉,小眉解说道:

  这一招,三式相连,其实这主要的只是中间一式“波心荡漾”,这一式,要藉着从词中引发的幽咽之情,将内力迫出剑尖,想像波光荡漾之势,分心刺入,方可收效。至于那起手式“桥边红药,如你所说,正是虚招,那“冷月无声”,乃是在使满“波心荡漾”之后必然的结果,敌人不死即伤,否则长剑刺向空挡,立即发声。页59

  以词法当剑法,化词意入剑意,真能如此神奇与否并不重要,却可显见独抱楼主设想之奇妙,相较于金庸的“落英掌法”、“黯然销魂掌”及以书法为剑法的创意,也算是另辟蹊径的一番创意,而这非得浸淫于诗词之道既深且久者才逢办得到。武侠是通俗说部,而诗词则为雅道,独抱楼主“檃括雅俗”的用心,是非常明显的。

  不仅如此,独抱楼主甚至还别开生面的引新诗入武侠,在《璧玉弓》中,清初侠女刘丹凤曼声而唱,居然唱起了1960年代的“新诗”:

  有人只用一张白纸
  来作它——人生的譬喻,
  更有人连纸都不用,
  说它是:“蒙蒙的空虚”。
  蒙蒙的空虚也有颜色
  那便是悲哀的文采
  又说是颜色本来也没有
  人生就是永久的悲哀——第35集,页2530

  这应是作者一时诗兴大发的偶然游戏笔墨,未必刻意为之,但却无心中成为1970年代崛起的新锐武侠名家温瑞安的先声。

  叶洪生在评介“新派武侠”的重要作家陆鱼时,曾郑重强调《少年行》在章回体格式上的创新:“每章套三子题”,如第一章〈飘飘万里游〉,即包括“无头公桉”、“投桃报李”、“忘石怀石”三个子题。认为此一“新尝试”在当时虽未获重视,却在古龙、温瑞安后期的作品中得到采纳、推广注46。事实上,也就在同一年,独抱楼主的《古玉玦》,也不约而同的采用了类似改良章回的模式。《古玉玦》故13集39章,每章分四个子题,如第一章〈玉玦沉河〉下,分别有“古宫之中”、“十七人魈”、“尽此一觞”、“盒中古玉”;最末章〈良缘缔结〉下,分为“哨音召唤”、“黑衣怪女”、“返回故里”、“一笺留情”四子题。陆鱼与独抱楼主的书,都出版于1961年,《少年行》首集于7月出版,宋今人的介绍文字落款于5月10日,而《古玉玦》全书则完成于10月10日。孰先孰后,甚难考究,但都可显示出二人针对武侠小说体式改革的用心,值得大书特书。

  五、结语

  在台湾武侠小说发展的过程中,云蒸霞蔚,一时风气所激,曾经有过数百位作家投入创作的行列之中,其中渊停岳峙,卓然成为名家的,固所在皆有;而偶然投入,如雁掠寒潭,声过影不留,袅袅余音,令人跃心惊听的,亦不在少数,如开创“新型武侠”的陆鱼,在完成《少年行》(1961)、《塞上曲》(1962)之后,即远渡重洋,绝缘武坛;易容在写下令人惊艳的《王者之剑》(1964)、《大侠魂》(1966)、《河岳点将录》(1968)三部小说后,也隐身村塾,季子挂剑。正是香像渡河,无迹可寻,唯余一缕芳馨,令人缅怀不已。

  独抱楼主创作武侠,仅短短三年,而就在声誉鹊起,众人瞩目时,即转入黉宫,以传道授业解惑为职志,虽未忘情江湖,而绝艺顿然失传,亦令人怅惘不已。在与叶洪生合撰《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时,我们对这几位“事了拂衣去,不留身与名”的大侠,特别关注,因为他们的作品尽管不多,却都矫矫独立于群雄之间,对台湾武侠小说的发展,各有建树,实不能任其汶汶默默,船过水无痕。几经蒐访,易容卢作霖与叶先生联络上,得知他另有一笔名“唐煌”,写过《血海行舟》(1961)、《劫火音容》(1963);陆鱼始终无法获知确信,目前仅知其本名黄哲彦,即当时有名的诗人方旗,但很早就绝迹文坛,故虽以颇大篇幅论其《少年行》,而于“知人论世”,终觉犹有余憾。当时我们即对独抱楼主有深浓的兴趣,尤其对他在《璧玉弓》及《迷魂劫》中对群狼习性的描绘,大感佩服,但也仅有他任教于台师大的传闻,苦于难以证实。正当满心“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之叹时,未料孤鸿海上来,与笔者从学三年的学生雅筑,偶然闲谈,居然透露了独抱楼主即是她尊公杨昌年老师的讯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这简直是天外飞来的喜讯

  笔者随即电告叶先生,两人连袂造访,简食美酒,畅叙侠怀。杨老师望之随和,即知更温,对后进的擢拔,不遗余力,对我们撰写的小说史提供了不少的建议与鼓励。可惜囿限于小说史的篇幅与体例,对杨老师的作品未能作更深更广的论述,始终心有憾焉。

  这篇论文,慨承杨老师提供了他大部分的作品,让笔者有重温的机会,费时数月,终告完成,一则可以藉此论述,为《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补其未尽,一则也藉此感谢杨老师这些年来的指点与提携,作为杨老师80大寿的献礼。

  基本上,笔者是从台湾武侠小说发展的过程为独抱楼主的武侠小说作定位的。1960年,可以说是台湾武侠小说发展过程中关键的一年,在政治上,“暴雨专桉”的“文字压抑”,正逐渐发酵,而社会舆论对已然开始有蓬勃发展迹像的武侠小说又横生滋议;面对着新生代读者崛起的武侠小说,在向旧派取径之外,如何拓展新的空间以适应于新时代的趋势这是当年武侠作家不容回避的问题。由于读者、出版业的大力支持、稿酬的诱惑,也由于作家本身对武侠的期许,他们无视于外在现实的庞大压力,也就在当年,一批批的作家奋力投入创作的行列,独抱楼主正是其中之一。

  独抱楼主上承旧派武侠之风,以王度卢的人间性融冶、澹化了还珠楼主的神怪性,又旁取了朱贞木“众女归一郎”模式,在节奏上配合着当代的社会脉搏,予以增快;叙事单起单结,结构完整而严谨;逐渐逸出了过去武侠小说的历史情境;并以其文学上的专精,以古典诗词,甚至现代诗的典雅,融汇于通俗的武侠之中。尽管因其创作历时较短,未能作更大的拓展,相对于其他名家,成就或者稍有不足,但就整个台湾武侠小说发展而言,却具有相当大的指标意义,可以窥出台湾武侠小说究竟是如何从“旧派”转型、过渡到“新派”的。

  “檃括于雅俗之际,出入于新旧之间。”

  这是笔者对独抱楼主武侠小说的定论。


  注1:见叶洪生《武侠小说谈艺录——叶洪生论剑》台北:联经出版社,1994中专论还珠楼主《蜀山剑侠传》的文章标题。
  注2:《孤星传》与《少年行》出版的先后情形,详见叶洪生、林保淳合着之《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台北:远流出版公司,2005,页308。就《孤星传》之“新颖侠情长篇名着”与《少年行》之“新型武侠”标目,及真善美出版社社长宋今人特别郑重推介《少年行》见此书扉页看来,无疑地,是以陆鱼为“新派”的创始者。至于陆鱼之“新”在何处,《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有详尽的论述页292309,可以参看。
  注3:见1960年1月3日《联合报》第3版〈武侠小说何以下流——胡适博士一句话在香港的反击〉一文所述。
  注4:1963年投入武侠小说创作行列的作家云中岳即表示,他之所以投身于武侠写作,正是受胡适此论的刺激,企图以实践来证明武侠小说“绝不下流”。
  注5:据本人所蒐集的〈报刊连载武侠小说书目〉,在本年度中,有《中央日报》、《联合报》、《大华晚报》、《商工日报》等9家报纸21篇其中一篇是短篇连载中。
  注6:见《时报周刊》205期。又,燕青〈初见古龙〉。
  注7:此专桉的详细内容,如今已不可考,估计当在解严1987年7月15日后警总“文化审检”工作移交给新闻局,到警总遭裁撤1992年之间,相关档桉已被销毁,只存留了当时档桉的文号——48年12月31日48宪恩字第1018号代电颁发。历年来,台湾省政府、台北市政府、台湾警备总司令部均会衔编印一本《查禁图书目录》的小册子,分“违反出版法”、“违反戒严法”两部分,并附有“暴雨专桉”查禁书目,“免费赠送各出版业、书商业者参考”1977年10月版,页275,可能亦提供给执行查禁工作人员参照。其中列载了“暴雨专桉”查禁书目共404种,全数是武侠小说部分为误认,详情请参看《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第一章第四节〈出版禁戒与暴雨专桉〉页133148。
  注8:有关查禁行动的报导,参见1960年2月18日的《中华日报》第三版。
  注9:参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133148。此外,笔者另有〈金庸小说在台湾〉一文,收入《解构金庸》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08,页730一书,亦可参考。
  注10:《玉钗盟》自1960年10月1日开始连载于《中央日报》,一时洛阳纸贵,备受瞩目,是卧龙生声名最为鼎盛之时;与此同时,《飞燕惊龙》、《铁笛神剑》亦仍在连载当中。
  注11:本年度司马翎开稿、完稿的作品最多,计有《断肠镖》、《白骨令》、《鹤高飞》等数部,而《剑神传》最引人瞩目。
  注12:本年度同时有《天心七剑》,而其代表作《夺魂旗》则于次年开稿。
  注13:《南蜀风云》台北:海光出版社,1960卷首的序文有云:“余自幼喜读稗官小说。”
  注14:杨氏向来认同武侠创作与武侠研究的意义,对年轻学者鼓励有加,笔者在撰写相关武侠论文时,屡蒙启发、指导,与叶洪生合撰《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的过程中,亦多领教诲,成书后更蒙赐序;2005后,亦多次参加“温世仁武侠小说大赏”的评审工作,选拔俊逸,不遗余力。
  注15: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台北:远流出版公司,2005的序文,〈双剑合璧补阙史〉,页1。
  注16:仝注13。
  注17:仝上。
  注18:见仝注15。
  注19:见《政大中文学报》第9期,2008年6月,页189~212。
  注20:仝上,页205。
  注21:见清·张潮《幽梦影》。
  注22:《火烧红莲寺》为改编自平江不肖生武侠小说《江湖奇侠传》的电影,1928年5月13日在上海中央大戏院首映,造成万人空巷的盛况,其后一拍再拍,欲罢不能,到1931年止,一共拍摄了18集,最后被南京国民政府下令禁拍。参见陈墨《中国武侠电影史》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5,页42~55。
  注23:
  注24:请参见《蜀山剑侠传探秘》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桉,叶氏推尊《蜀山》不遗余力,历来有多篇相关论述,甚至亲笔作评点,可谓《蜀山》功臣,此书前身为《蜀山剑侠评传》台北:远景出版公司,1982,20年后重写此书,更精辟切要。
  注25:见《蜀山剑侠传探秘》,页310。
  注26:见〈言情圣手,武侠大家——王度卢评传〉,收入范伯群编《言情圣手、武侠大家——王度卢》南京:南京出版社,1994一书,页30。
  注27:仝注15,页1。
  注28:仝上,页2。
  注29:仝上,页3。
  注30:见〈中国武侠小说史论〉,收入《叶洪生论剑》台北:联经出版社,1994,页62。
  注31: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14。
  注32:有关确切标准的建立,是个棘手的问题,笔者将另为一文讨论,此处姑简略言之。
  注33:见高辛勇《形名学与叙事理论》台北:联经出版公司,民国76年,页158~162。
  注34:见《蜀山剑侠传探秘》,页74。
  注35:见《璧玉弓》第14集,页1058。此段叙写,独抱楼主名之为“补述”。
  注36:见《璧玉弓》第22集,页1678。
  注37: 见《璧玉弓》第33集,页2451~2453。
  注38:如《蜀山剑侠传》第12回〈白日宣淫,多臂熊隔户听春声;黑夜锄奸,一侠女禅关歼巨盗〉中,写慈云寺的和尚智通与女飞贼杨花的淫事;第205回〈魁影爆冰魂,滟滟神光散花雨;佛灯飞圣火,昙昙幻境化金蛛〉中写黑丑与香城娘子史春娥的通奸,都不免有若干情色的描绘。
  注39:有关武侠小说“情色”的描写,参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454466。
  注40:《南蜀风云》第1集,页4。
  注41:《双剑忏情录》第1集,页3~4。
  注42:《人中龙》第1集,页3。
  注43:《璧玉弓》第1集,页4。
  注44:《璧玉弓》第14集,页1046。
  注45:《双剑忏情录》第2集,页53。
  注46: 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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