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庵外的夕阳
 
2020-07-16 19:21:57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二)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梅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恻恻的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
  夕阳下,依稀还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
  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被砍去当柴烧,宁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      ×      ×

  没有梅,当然也没有雪。
  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伫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样,全都化作了尘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的走上了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
  傅红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的看着,痴痴的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
  一个青衣白袜的老尼,双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干瘪得像是这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苦的痕迹,人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满了铜绿的香炉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
  他是为了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
  傅红雪端起了茶,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么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什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祸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的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在这脸上的。
  她冷冷的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      ×      ×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南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刀已出鞘。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
  她突然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的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虹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得也非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也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      ×      ×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了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格”的一声,两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钉在梁木上。
  年轻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      ×      ×

  傅红雪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正在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黯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在看着傅红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
  了因咬着牙,嗄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了因道:“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
  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当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她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的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像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还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已发誓要杀了他。”
  傅红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时,有没有听见一个人说: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说过这么样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呕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了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唯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实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活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
  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正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就是个畜生。”
  傅红雪头也不回的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骂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傅红雪心里忽又觉得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浓。

(三)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石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哭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      ×      ×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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