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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少年春衫薄
 
2019-07-25 14:05:34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二)

  江南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杭州。
  杭州的春色若有十分,那么至少有七分是在西湖。
  有人说,西湖的春色美如图画,但世上又有谁能画得出西湖的春色?
  你路过杭州,若不到西湖去逛一逛,实在是虚度一生。
  你到了西湖,若不去尝一尝三雅园的“宋嫂鱼”,也实在是遗憾得很。
  现在段玉恰巧路过杭州,到了西湖,他当然绝不会留下个遗憾在心里。

×      ×      ×

  宋嫂鱼就是醋鱼。
  鱼要活杀的而且要清蒸才是最上品的,蒸熟了之后,才浇上佐料送席,所以送到桌上还是热气腾腾,那真是入口就化,又鲜又嫩。
  正如成都的“麻婆豆腐”,醋鱼叫做宋嫂鱼,就因为这种作法是南宋时的一位姓宋的妇人所创始的。
  但西湖水浅,三尺以下就是泥藻,鱼在湖水里根本养不大。
  而且西湖根本就不准捕鱼,在西湖捕鱼,搅混了一湖碧水,岂非也就跟花间喝道,焚琴煮鹤一样,是件大煞风景的事。
  所以醋鱼虽然以西湖为名,却并不产自西湖,而来自四乡。
  尤其是塘栖乡,不但梅花美,鱼也美。
  那里几乎是户户鱼塘,装鱼入城的船,船底是用竹篾编成的,比西湖的画舫还大,鱼在船底,就好像在江水里一样。
  船到武林门外,在小河埠靠岸,赤着足的鱼贩子就用木桶挑鱼进城里去。
  木桶里也装满了江水,桶上的竹箩里,还装着一大箩鲜蹦活跳的青壳虾。
  在曙色朦胧的春天早上,几十个健康快乐的小伙子,挑着他们一天的收获,踏着青石板路往前走,那景象甚至比醋鱼更能令人欢畅。
  于是临湖的酒楼就将这些刚送来的活鱼,用大竹笼装着,沉在湖水里,等着客人上门。

×      ×      ×

  西湖的酒楼,家家都有醋鱼。
  定香桥上的花港观鱼,老高庄水阁上的五柳居,都用这种法子卖鱼的。
  只有涌金门外的三雅园是例外。
  段老爷子最欣赏的就是三雅园,只要到了西湖,少不了要到三雅园去活杀条鲜鲤鱼,清蒸了来下酒。
  所以段玉也到了三雅园。

×      ×      ×

  三雅园就在湖边,面临着一湖春水,用三尺高的红漆雕栏围住。
  栏杆旁有十来张洗得发亮的白木桌子,每张桌子上都准备有鱼饵和钓竿。
  鱼已放入湖里,用竹栏围住,要吃鱼的,就请自己钓上来。
  自己钓上来的鱼,味道总仿佛特别鲜美。
  段玉钓了两尾鱼,烫了两角酒。面对着这西湖的春色,无鱼已可下酒,何况还有鱼?
  所以两角酒之后,又来了两角酒。
  段飞熊没有关照他,叫他少喝酒,只因为人人都知道段家的大公子有千杯不醉的海量。
  无论谁要想将他灌醉,那简直就好像要将鱼淹死一样困难。
  酒是用锡做的“爨筒”装来的,一筒足足有十六两。
  四角酒就是四斤,段玉喝的是比远年花雕还贵一倍的“善酿”。
  这种酒本就是为远来客准备的,虽然比花雕贵一倍,却未必比花雕好多少。
  真正好的是陈年竹叶青,淡淡的酒,入口软绵绵的,可是后劲却很足,两三碗下了肚,已经有陶陶然的感觉。
  段玉喝的虽不是竹叶青,现在也已有了那种陶陶然的感觉。
  他喜欢这种感觉,准备喝完这两筒,再来两筒,最后才叫一碗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压住这阵酒意。
  听说这里的面并不比官巷口的“奎元馆”做得差。
  杭州人大多都能喝酒。
  他们喝酒用碗,一碗四两,普通喝个六七碗都不算稀奇;
  但一喝就是五六斤,就有点稀奇了,何况喝酒的又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
  已经有很多人开始注意他了,眼睛瞪得最大的,是旁边座上一个也穿着浅紫长衫的白面书生。

×      ×      ×

  这少年的年纪好像比段玉还小两岁,大大的眼睛,挺直的鼻子,穿着很时新,样子很斯文,很秀气,看来正是和段玉出身差不多的富家子弟。
  最妙的是,他桌上也有好几个四碗装的空爨筒,显见得酒量也不小。
  酒量好的人,通常总是会对好酒量的人有兴趣的。
  所以他忽然对段玉笑了笑。
  段玉没有看见。
  其实他也早已在注意这大眼睛的年青人,也不是对这人没兴趣。
  只不过段公子虽然初入江湖,但却绝不笨,也不瞎。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都聪明得多,眼睛也比大多数人亮得多。
  他一眼就已看出这大眼睛的小伙子,并不真的是个小伙子,而是个大姑娘女扮男装的。
  “在路上千万不可和陌生的女人打交道。”
  这教训段玉并没有忘记,也不敢忘记。他一向是个很听话、很孝顺的好孩子。
  所以他眼睛就一直盯在对面的一艘画舫上。
  这画舫是从柳荫深处摇出来的,翠绿色的顶,朱红的栏杆,雕花的窗子里,湘妃竹帘半卷。
  一个风姿绰约的绝代丽人,正坐在窗口,调弄着笼中的白鹦鹉。
  她一只手托着香腮,手腕圆润,手指纤美,眉宇间仿佛带着种淡淡的幽怨,仿佛正在感怀着春光的易老,情人的离别。
  她也是个女人,只不过距离远的女人,总比旁边桌上的女人安全些。
  至少她总不能飞过这五六丈湖水,过来找段玉的麻烦。
  但旁边桌上的女人要过来就容易得多了。
  现在她就真的好像有这意思,忽然抱拳道:“这位兄台请了。”
  段玉看了看后面,又看了看旁边,好像还不知道别人找的就是他。
  这大眼睛的小姑娘抿着嘴一笑,说道:“我说的兄台,就是阁下。”
  她笑的时候鼻子先皱起来,就好像春风吹起了湖水中的涟漪。
  她不笑的时候,已经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这一笑起来,简直可以让男人跳楼。
  段玉再想装傻也不行了,也只好笑了,笑道:“阁下是在跟我说话?”
  小姑娘瞪着大眼睛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是跟谁说话?”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道:“却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这小姑娘“刷”的将一柄洒金折扇展开,轻摇着折扇道:“独酌不如同饮,如此佳日美景,阁下何不移驾过来共谋一醉?”
  明明连瞎子都可看得出她是个女人,她却偏偏还要装出男人的样子。
  段玉叹了口气,道:“在下也颇有此意,怎奈素昧平生,何况男女有别。”
  小姑娘怔了怔,眼睛瞪得更大了,道:“你说男女有别?你难道是个女人?”
  段玉又笑了,忍住笑道:“阁下当然也看得出我不是。”
  小姑娘眨着眼,道:“你不是谁是?”
  段玉道:“你。”
  这小姑娘瞪了他半天,摇着头,喃喃道:“原来这人的眼睛有点毛病。”
  她一只手还在摇着折扇,另一只手端起酒碗来,仰着脖子喝了下去。
  她喝起酒来实在不像是个女人。
  段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现在正是春天,他今年才十九,正是最容易动心的年纪。
  他实在很想过去,只可惜他怎么也忘不了他父亲板起脸来的样子。
  要做个又孝顺又听话的好孩子,可实在不太容易。
  夕阳满天,照得“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西子湖更绚丽多姿。
  轻雪般的绿柳,半开的红荷,朦胧的远山,倒映在闪动着金光的湖水里。
  远处也不知是谁在曼声而歌:
  “小村姑儿光着脚,
   下水去割灯心草。
   一把草儿刚系好,
   躺在溪边睡着了。
   柳荫盖着她的脸,
   她的脚儿小又巧。
   三个骑士打马来,
   脸上全都带着笑。
   一个骑士跳下马,
   痴痴望着她的脚。
   有个骑士胆较大,
   居然亲亲她的嘴。
   第三个耍个把戏,
   怎好记在歌词里。
   哎呀,可怜的小村姑,
   她为什么要贪睡?”
  柔美的歌声,绮丽的词句,充满了一种轻佻的诱惑和挑逗之意。
  这是不是一个多情的村姑,正在用歌声暗示她的情人,要他的胆子大些?
  段玉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口气,他竟连看都不敢去看旁边那小姑娘一眼。
  他觉得自己实在太没用,连酒都不想再喝了,正想叫碗过过桥双醮的虾爆鳝面来,吃饱了找个地方去大睡一觉。
  就在这时,湖面上突然有艘梭鱼快艇,箭一般破水而来。
  快艇上迎风站着四个浓眉大眼,头皮刮得发青的健壮大和尚。
  风吹湖水,快艇起伏不停,这四个大和尚却好像钉子一般钉在船头,纹风不动。
  段玉一眼就看出他们都是练家子,而且下盘功夫都练得很好。
  “在江湖中最不能惹的,就是和尚、道士和乞丐。”
  因为这种人只要敢在江湖中行走,若非有出众的武功,就一定有很大的势力。
  如此良辰美景,这几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横冲直闯?
  段玉本来有点奇怪的,现在也决心不去管他们的闲事了。
  “是非全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若要想一路平安,就千万不可惹事生非,以及多管闲事。”
  段玉喝完了最后一碗,只等他叫的面来吃完了就走。
  只听“砰”的一声,那艘快艇居然笔直地往画舫上撞了过去。
  窗子里坐着的那正在调弄着白鹦鹉的丽人,被撞得几乎跌了下去。
  那四个大和尚却已跃上了画舫,凶神恶煞般冲了进去,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听不出骂的什么。
  连笼里的白鹦鹉都已被吓得吱吱喳喳又跳又叫,人更已被吓得花容失色,全身抖个不停,看来更楚楚可怜。
  这些大和尚偏偏不懂怜香惜玉,有一个竟伸了蒲扇般的大手,仿佛想去抓她的头发。
  哪里来的这些恶僧,简直比强盗还凶,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前,居然就敢这么样欺负一个可怜的单身女人。
  这种事若再不管,还谈什么扶弱除强,行侠仗义?
  段玉只觉胸中一阵热血上涌,他什么都顾不得了,抓起桌上的刀,霍然一长身,就已窜出了栏杆。
  栏杆外就是一片湖水,眼见着他就要掉下去,那大眼睛的小姑娘似已惊呼失声。
  谁知段玉年纪虽轻,武功却很老到,早已看准了落脚处。
  只见他脚尖在围住鱼塘的竹栏上一点,人又腾身而起,使出来的竟是登萍渡水、燕子三抄水这一类的绝顶轻功。
  大眼睛的小姑娘惊呼还没有完,段玉已凌空翻身,一式“细胸巧翻云”,跟着一式“平沙落雁”,轻飘飘地落在画舫上。
  四个大和尚中,有一个正留在舱外观望,看见有人过来,立刻沉着脸低叱道:“什么人?来干什么?”
  这和尚一脸金钱麻子,眼露杀机,看来就不像是个清净的出家人。
  段玉也沉下了脸,道:“你们是出家人,还是强盗?”
  这和尚仿佛终于想起了自己的身份,双掌合什,道:“阿弥陀佛,出家人怎么会是强盗?”
  段玉道:“既然不是强盗,怎么比强盗还凶?连强盗也不敢这么样欺负女人。”
  和尚厉声道:“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要来管这闲事?”
  段玉挺起胸,道:“天下人管天下事,这闲事我为何管不得?”
  船舱又传出那丽人的惊呼:“救命呀,救命,这些凶僧要行非礼。”
  段玉火气更大了,冷笑道:“看来你们这些和尚的胆子倒真不小。”
  这和尚怒道:“你的胆子也不小,竟敢在洒家面前如此放肆!”
  他嘴里说着话,一双手也没闲着,突然沉腰坐马,双拳齐出,猛击段玉的腰肋,用的竟像是少林正宗伏虎罗汉拳。
  只可惜段玉并不是老虎,什么罗汉拳也伏不了他。
  他身子一偏,已反手扣住了这和尚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
  这种借力打力的功夫,正是这种刚猛拳路的克星,和尚用的力越大,跌得就越惨。
  他这一拳力量可真不小,只见他一个百把斤重身子突然飞起,“噗通”一声,竟然掉入湖水里。
  岸上有人在鼓掌,却也不知是不是那大眼睛的小姑娘。
  段玉还没有回头去看,船舱中已有两个大和尚冲了出来。
  这两人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两双钵头般大的拳头已到了段玉面前,只听拳风虎虎,果然是招沉力猛。
  只可惜中原第一条好汉段飞熊的大公子,武功非但不比他父亲差,简直已有青出于蓝之势。
  尤其是他的轻功身法,不但轻灵过人,而且又潇洒、又漂亮。
  他轻轻一提气,突然鹞子翻身,人已到了这两个和尚的身后。
  和尚变招也不慢,甩手大翻身,“罗汉脱衣”,挥拳反击。
  可是他已经太慢了。
  段玉手里的刀鞘,已打在他左肩的肩井穴上。
  他刚翻身,这部位正是他全身平衡的重心,一下子被打着,身子立刻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七八步,“砰”的撞断了船上的“栏杆”。
  另一个和尚比他还慢一点。
  段玉再一挥手,只听“噗通,噗通”两声,两个和尚又掉入水中。
  剩下的一个和尚刚抢步出舱,脸色已变了,也不知是出手的好,还是不出手的好。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看来斯斯文文的少年人,竟有这样一身惊人的武功。
  他简直从未看见过任何一个少年人,有这么样的武功。
  段玉也在看着他。
  这和尚年纪比较大,样子也好像比较讲理,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伸手打人。
  所以段玉对他也比较客气,微笑着道:“你的伙伴都走了,你还不走。”
  这和尚点点头,长长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施主高姓?”
  段玉道:“我姓段。”
  和尚道:“大名?”
  段玉道:“段玉。”
  和尚又叹了口气,道:“段施主好武功。”
  段玉笑道:“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和尚忽然沉下了脸,冷冷道:“但段施主无论有多么高的武功,既然管了今日之事,以后只怕就很难全身而退了。”
  段玉道:“哦?”
  和尚道:“施主难道看不出贫僧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段玉道:“和尚当然是从庙里出来的,除非你们不是和尚,是强盗。”
  这和尚狠狠瞪了他一眼,什么话都不再说,突然跃起,“噗通”,也跳进水里。
  段玉又笑了,喃喃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看来这和尚倒蛮够义气。”
  他挥了挥衣裳,想走,又想过去问问那白衣丽人有没有受伤。
  正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船舱中已有人在呼唤:“段公子,请留步。”
  声音如出谷黄莺,又轻、又脆、又甜,和她喊救命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段玉轻轻咳嗽了两声。
  他并不是真的想咳嗽,这是段老爷子的毛病,老爷子喉咙里总是有痰,要说重要的话时,总喜欢先咳嗽两声。
  所以段公子也学会了,他发觉在没有话说的时候,先咳嗽几声,是种很好的法子。
  谁知那白衣丽人却已走了出来,手扶着船舱,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切,柔声道:“段公子莫非着了凉?这里刚巧有京都来的枇杷膏,治嗓子最好。”
  段玉连咳嗽都不敢咳了,勉强笑道:“不必……在下很好。”
  白衣丽人嫣然道:“公子你本来就是个好人,我知道。”
  段玉的脸红了,抢着道:“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我没有病。”
  白衣丽人笑得更甜,道:“没有病就更好了,船上还有一坛陈年的竹叶青……”
  段玉赶紧道:“不必,不必客气,在下正要告辞。”
  白衣丽人垂下头,轻轻道:“公子要走,贱妾当然不敢拦阻,只不过,万一公子一走,那些恶僧又来了呢?”
  段玉没话说了。
  要做好人,就得做到底。
  岸上有人在叫:“船上那位公子的酒钱一共是一两七钱,还没有赏下来。”
  白衣丽人笑道:“公子的酒钱,我……”
  段玉赶紧道:“不行,不必客气,我这里有。”
  要女人付酒钱,那有多难为情。
  段玉公子出手救人,难道是为了要别人替他付酒钱?
  这种事是千万不能让人误会的。
  段玉立刻抢着将荷包掏出来,慌忙中一个不小心,银票和金叶子落了一地,连那柄碧玉刀都掉了下来。
  幸好这白衣丽人并没有注意到别的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好像已被段玉的酒涡吸住了,再也不愿意往别地方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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