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情窦初开怜玉女 杀机潜伏遇强人
 
2022-03-07 12:52:4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辛天雄是个爽直的汉子,觉得展伯承的“理由”很不充分,眉头一皱,便想说服他,铁凝已笑着说道:“辛叔叔,你别阻拦他了。他的这位朋友也是我的朋友,当真是有事情等着会他,我本来早就要他赶去的,他却一定要送我回山,现在可不能再强留他了。”
  辛天雄哈哈笑道:“我忘了你们已是出了道的少年英雄了,你们也都交上了新朋友啦。好吧,你们既然不愿说给我听,我也就不问你们了。”
  江湖上的禁忌之一是避免打听别人的秘密,辛天雄虽然和铁凝如家人一般,但与展伯承却较疏一层,他又不是一个爱管闲事的人,既然有铁凝代展伯承说话,他也就不想再问下去了。
  铁凝笑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回到山寨,我会告诉你的。好吧,展大哥,你走吧!”说话之时,向展伯承使了一个眼色,暗示可以为他砌辞掩饰,同时也暗示自己完全体谅他的心意。
  话虽如此,铁凝毕竟是难免心有怅触,说到一个“走”字,不觉眼角湿润,眼眶也红了。展伯承也自有点难过,但却只道铁凝是与他相处日久,难舍兄妹之情,压根儿未想到铁凝是已经开始懂得男女之情的小姑娘了。
  展伯承与铁凝握手道别,只觉她的手心冰冷,手指微颤。展伯承道:“好,凝妹,我走啦,你自己多多保重。迟则一年,少则半载,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你的铮哥若回来了,你也替我代为致意吧。”
  铁凝道:“是,我知道。咱们都是只求心之所安。你走吧!”“心之所安”这一句话是她借用展伯承说过的话,她突然插了这么一句,辛天雄听不懂,展伯承却是懂的。
  展伯承懂得这句话的由来,但却不懂得铁凝说这句话的含意。为什么她在握手道别之时,突然插上这么一句,重复自己说过的话?展伯承所求的“心之所安”,是对褚葆龄而言的,铁凝所求的“心之所安”,又是指的什么呢?
  这一瞬间,展伯承不觉有点茫然,隐隐感到他一向“熟悉”的铁凝——一个天真而又顽皮的女孩子,在这瞬间,似乎突然变得不是那么“简单”了,变成了一个他所捉摸不透,已经“长大”了的小姑娘了。
  辛天雄是个粗豪汉子,当然更不懂得铁凝的心事,不觉笑道:“真是个小孩子,你的展大哥又不是一去就不回来,你怎么哭起来了?”铁凝满面通红,抽出手来,辫子一甩,说道:“谁说我哭了?好吧,展大哥,你去吧!”
  展伯承一声“珍重”,跨上马背,独自南行。和铁凝在一起的日子,不觉得怎么,离开了铁凝,就不禁觉得旅途寂寞,颇有凄清的况味了。
  一路上展伯承思潮起伏,想到临别之时铁凝的奇异神情,心里很是有点不安,从铁凝说过的一些话又想到了褚葆龄,“龄姐与刘芒两相爱慕,这是我早已知道的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决计不及刘芒,这个当然也是事实。但凝妹说她心中‘只有’刘芒,这却恐怕未必。她要到扬州去,这件事她本来可以不必告诉楚叔叔的,楚叔叔和我以及山寨中各人的交情她是知道的,莫非她是有意让楚叔叔把这消息透露出来,好让我知道?”
  自从褚家那场惨变之后,展伯承总觉得褚遂的祖孙不和,“祸因”乃是由他而起,因之他对褚葆龄也总是感到有点内疚于心,希望得到褚葆龄的谅解。尽管他对他的“龄姐”已不再存有夫妻之望。
  展伯承怅怅惘惘,一路南行,侥幸没有发生什么意外,这一日到了长江边。扬州是长江南岸的一个大城市,渡江之后,以他这匹坐骑的脚力,只需一天工夫就可以赶到了。
  却不料天有不测之风云,这一天他本来想在黄昏之前赶得上渡江的,只差十余里就可以抵达渡口,天上突然刮起大风,转眼间天黑沉沉,大雨倾盆而降。到了江边,展伯承已淋得似个落汤鸡模样。这还不打紧,长江上的大小船只都已躲进安全的港湾避风,一眼望去,但见浩浩长江,波翻浪涌,哪里还能找到一只渡船?
  幸而渡口附近有几个竹棚,这是临江的人家搭盖,在平常的日子好让来往的客商歇脚,兼做一点小买卖的。
  展伯承走进一个竹棚,只见里面黑压压的坐满了人,当中烧着一堆火,这些人正在围着烤火,还有几匹马也系在竹棚里。展伯承已经有了一些江湖经验,一听这些人说话的口音南腔北调,而每个人的身上都是胀鼓鼓的,显然是藏有兵刃。从这些迹象看来,这些人也显然是三山五岳的好汉。展伯承心里想道:“不知是哪个帮会的还是哪一处黑道上的人物?来历未明,少惹为佳。”
  可是他不想招惹人家,人家却来和他打招呼了。有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好像是代表众人来欢迎他似的,笑嘻嘻地道:“小兄弟,你这匹坐骑不错啊!你是打哪儿来的?”
  展伯承胡乱答道:“昨日从登州来,不巧遇上了这场大风雨。”那人道:“渡江不成,今晚只能在这里过夜了。天冷得很,你来烤烤火吧。”说罢,伸手与展伯承一握,表示亲热。
  展伯承心道:“这人倒还和气。”哪知双手一握,只觉对方五指就似五只铁钳一般,展伯承这才知道对方是假借握手为名,实是考较他的功夫。展伯承心中生气,却不说话,暗中一运真力,登时把手掌也变成了一块铁板似的,那人“哎哟”一声,松开手指,笑道:“小兄弟功夫不错啊!来烤火吧。”
  展伯承心里想道:“管他是什么人,既来之,则安之。”外面雨暴风狂,展伯承除了进竹棚避雨之外,也别无他法,当下便道:“好,烤火就烤火。”
  那些人见展伯承露了这手功夫,都是有点诧异。须知展伯承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他这手功夫虽然未必胜得过在座的每一个人,但也教他们大感意外了。人人都在注意着他,本来嘈嘈杂杂的说话声音,也突然停止了。
  语声一停,展伯承却听到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却原来有一个汉子躺在火堆旁边,臂上裹着绷带,血水还在沁出,胸衣也一片殷红,显然是受了相当重的伤。刚才因为众人围着火堆,所以展伯承没有瞧见。
  这些人让出一个空位,招呼展伯承坐下,展伯承也不客气,脱下湿透的外衣,便来烤火。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道:“小兄弟,你饿了吧,吃一块烤肉,我这里还有好酒。”这人提起一条烤熟了的羊腿,自己先撕了一块送入口中,接着又拿起一个葫芦,也是自己先喝了一口,才递给展伯承。这是江湖上一种避嫌的表示,表示酒肉之中并没下毒。那人笑道:“小兄弟,你再客气,那就不够朋友了。”
  展伯承心想:“这些人看来路道不正,总是小心为上。”他不怕下毒,却怕喝醉,当下只接过羊腿,说道:“我不会喝酒。”
  竹棚里有看棚的人烧的热茶,展伯承喝了两碗热茶,吃了半条羊腿,身体暖和不少。但他对这班人怀着戒心,还是不愿意和他们搭话。
  这些人初时对他很为注意,渐渐也看出了他是个初出道的雏儿,也就不怎么理他了。那个受伤的汉子换过药后,好了一些,开始注意到展伯承那匹坐骑,不觉赞道:“好一匹骏马!”坐在他旁边的一个汉子笑道:“比你今日遇上的那匹胭脂马如何?”受伤的汉子骂了一句粗话,道:“你别挖苦我啦!”有几个汉子起哄道: “喂,这件事情我们还未知道,说来听听。”
  忽听得外面有人接声说道:“你们闹些什么?”只见有几条挂着腰刀的大汉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形貌粗豪的虬髯汉子。
  竹棚里的那些人不约而同的站了起来,说道:“大哥,你来啦!”虬髯汉子脱下斗篷,立即有人接了过去,替他烘干。展伯承见这班人对这虬髯汉子如此恭敬,料想一定是他们的首领。
  那虬髯汉子“哼”了一声,道:“丁老四,你怎么受伤了?是谁将你打伤的?你有没有亮出我的万儿?”
  那受伤汉子讷讷说道:“大哥,小弟、小弟是实在惭愧,损了你的体面。”
  虬髯汉子道:“究竟是谁打伤你的,说!”
  受伤那汉子满面通红,旁边一人替他说道:“是一个大姑娘将他打伤的。”
  虬髯汉子皱眉道:“丁老四,你是不是老毛病发作了,瞧见人家大姑娘长得标致,就去调戏人家?”
  受伤那汉子连忙分辩道:“不,我是见她骑的马很好,想夺来孝敬大哥的。”虬髯汉子问道:“就只这样么?”那受伤的汉子道:“在拦劫的时候,也说了几句开玩笑的说话。”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道:“这就怪不得人家下的辣手了。我不是早就告诫过你的吗?你要玩尽可玩窑子里的姑娘,江湖上的女子可是不能调戏的。你想想,人家一个单身女子,倘不是有几分本领,怎敢行走江湖?”
  旁边那人道:“可是那小娘儿也实在太过狠辣了,老四才不过说了两句不大正经的话儿,她就砍了老四两刀。老四已经倒下地了,她还纵马踏过他的背脊。”
  虬髯汉子黑起了脸孔,说道:“你们打不过人家,也就怪不得人家狠辣了。不过,你们可曾亮出我的万儿没有?”
  受伤那汉子道:“我就是在亮出大哥的万儿之后,那小妖女才再补一刀,又纵马践踏我的。”
  虬髯汉子勃然变色,说道:“江湖上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那也是常有的事。她本领高过你,把你杀了,我不怪她。最不该的是你已经亮出了我的万儿,她还要将你凌辱,这就不是践踏你,而是践踏我了。真正岂有此理!”
  那受伤的汉子趁势在火上浇油,说道:“是呀,我最气不过的就是这一件事。这小妖女也委实是太过目中无人了!大哥威震南北,她竟敢连大哥也看不起!”
  虬髯汉子“哼”了一声道:“这小妖女是向哪一条路走的?走了多久了?”
  那受伤的汉子道:“我是今日午间在江边碰上这妖女的,她把我伤后,就渡江去了。”
  虬髯汉子道:“好,待我明日渡江,一定要打听出她是谁家女儿,将她捉来,让老四你也照样砍她两刀!”旁边一个汉子笑道:“老四才舍不得斫她呢,大哥,你干脆赏给她做老婆吧!”众人轰然大笑。
  展伯承在旁边听得心头七上八落,暗自想道:“这大哥骄妄自大,纵容手下,看来也不是什么正派的绿林英雄。但那个少女是谁呢?哎呀,莫非就是我的龄姐?”
  褚葆龄生性倔强,容不得别人欺侮;她的家传刀法,又是出手定必伤残的狠辣刀法,而且褚葆龄又正是要渡江到扬州去的。展伯承越想越觉得这少女定然是她,恨不得能够插翼飞过长江,找着他的“龄姐”,给她通风报讯,叫她加意提防。
  展伯承心念未已,那“大哥”的目光忽然注视到了他的身上,说道:“这小伙子是什么人?”
  展伯承不卑不亢地答道:“我是过路的客人,没法渡江,来避雨的。”
  刚才招呼他的那个汉子说道:“这位小兄弟本领很是不错,我见他浑身湿透,招呼他坐在一起烤火的。”
  虬髯汉子道:“他们买卖人家搭的这个竹棚本来是招呼来往客人的,谁都可以来得,我不过问一声罢了。小伙子,你别多心。”
  展伯承淡淡说道:“好,多谢你们让我在这里歇脚了。”
  那“大哥”目不转睛的观看展伯承那匹马,跟他来的一个汉子望风承旨,笑道:“小伙子,你的本领错不错我不知道,你这匹坐骑倒是真的很不错啊!”说罢,就过去抚摸这匹马,偏偏这匹马性子很烈,不肯受他抚摸,扬蹄就踢,那汉子一闪闪开,说道:“这匹马倒是欺生,恐怕只有我们大哥能够降伏得它。”
  展伯承走过去道:“你别再逛它了,这匹马是只认得主人的。”那汉子冷冷说道:“是么?我倒想让它换个主人呢!喂,你这匹马卖不卖的?我给你一百两银子!”
  展伯承摇头道:“不卖,一千两银子也不卖!”
  那汉子冷冷道:“名马宝剑,要有本事的英雄才配使用,你这小子骑了这样一匹骏马走路,恐怕还会给你招惹祸殃呢!你不怕人家抢吗?老实说,我给银子与你买马,还是为了你的好呢!”
  展伯承道:“多谢好心,我虽然没甚本事,更不是什么英雄。但倘若有谁要抢我的坐骑,那倒不妨试试。”
  那汉子变了面色“哼”了一声,说道:“听说你这小子本事不错,我就来试试。来,来,来!看你接得我的几招?”
  那“大哥”眉头一皱,似是想要出声禁止,但却终于没有出声。原来这个汉子乃是他的第二名助手,精于“五行拳”,但他连打三拳,都给展伯承化解开去。那“大哥”颇感意外,有心看看展伯承的武功深浅如何,因此就让他们打下去了。
  那汉子拳风虎虎,展伯承给他打得火起,使出了家传的“五禽掌法”,配合了褚遂所授的“七十二把擒拿手”,一步不让,索性和他抢攻。
  那汉子冷笑道:“你这小子要拼命吗?”一招“双龙出海”,拳捣展伯承两胁,展伯承识得他这五行拳术,便从“艮”抢到“离”方,一记“铁琵琶手”,手背向外一挥,迅如闪电的掴那汉子面门,那汉子身形一闪,闪是闪开了,但脸庞给掌风刮过,也有点感到火辣辣的滋味,还幸没有给真的掴着面门,要不然就更丢人了。
  那汉子大怒,横掌来切展伯承右臂,左拳突出,变成“肘底看锤”,展伯承见他来势凶猛,也是不敢轻敌,当下用了一招“绵掌”,卸了他几分掌力,左手双指暗暗指他的穴道,那汉子见机得快,拳头一抵掌心,便即变招,双方各自退了一步。
  就在此时,忽听得有一个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说道:“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孩子,好不要脸!”
  原来在展伯承与那汉子正打得激烈的时候,又进来了两个少年,小的那个看来只有十六七岁年纪,身材瘦小,相貌清秀,要不是他一身武士装束,只看相貌,倒像是个女子。这句话就是他说的。
  大的那个约有二十岁模样,相貌却很威武。看了一眼,说道:“三弟,你别多事。人家比你高明多呢!”小的那个说道:“不错。这个汉子九成打不过这个少年的,是用不着我打抱不平了。”
  竹棚里的那些人本来是全神注意展伯承与他们的同伴打架的,所以这两个少年进来,他们也没理会。但听了这些刺耳的笑话,却不能不对这两个少年注目了。
  正是:
  少年豪杰风云会,掀起长江浪拍天。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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