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八回 剑气纵横同御侮,芳心历乱起疑猜
 
2019-08-22 19:30:49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铁摩勒“托”地跳出圈子,纳剑入鞘,抚拳一拱,朗声道:“牟兄弟武艺高强,铁某认输了。恭贺新盟主即位,铁某甘愿执鞭随镫!”
  此言一出,群雄惊愕无比,霎时间鸦雀无声。谁都料想不到,铁摩勒会突然败在牟世杰手里,而且他也不过被削了半截衣袖,竟然就肯罢手认输?
  牟世杰也感到意外之极,心里暗暗叫了一声“侥幸”。但一来由于牟世杰那一剑确是十分精妙,二来由于铁摩勒的诈败也是“诈”得恰到好处,竟没有人看得出他是让招。连牟世杰也以为是侥幸成功,心里想道:“我这招‘鹏搏九霄’,实是冒险之极。他倘若用‘举火燎天’还击,我身子悬空,决难躲闪,他错在不该以剑平挡,以他的剑术之高,怎的会突然走出错招?莫非天意要我做这盟主,在最紧要的关头,教铁摩勒糊里糊涂的出错了招?”他只道铁摩勒对这盟主之位也是似他一般看重,一时之间,竟未想到对方是有心相让。
  群雄惊愕稍过,不禁又都想道:“是了,以铁摩勒的身份,他偶不小心,输了一招,当然不好意思再打下去,只好认输了。”许多人都在为铁摩勒可惜,甚至埋怨他不该偶失一招,便即罢手。但铁摩勒自己已经认输,牟世杰之任盟主,亦已成了定局,再也不能变易了。
  寂静片刻,霎然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盖天豪这一伙人和李天敖这一伙人都跑来恭贺牟世杰夺得盟主,金鸡岭这一伙人在铁摩勒率领之下,虽有惋惜之情,也都纷纷上来致贺。铁摩勒看了,暗暗欢喜,“我这一让,果然是让得对了。倘若是我自为盟主,大伙儿一定没有这样齐心。”
  段克邪也随众上前道贺,牟世杰将宝剑交还给他,道了一声“多谢”。又道:“段贤弟,你有两位朋友,已经来了,你还未见到吧?”段克邪道:“还未见到,是哪两位?”说话之间,那红衣女侠吕鸿秋随着辛天雄也来道贺,牟世杰望了吕鸿秋一眼,心中一动,说道:“我实在想不到会当上盟主,大伙儿又这样起哄。乱哄哄的,你这两位朋友不知在哪儿?你别急,待会儿想来他们自然会来找你。”
  史若梅悄声说道:“隐娘姐姐,恭喜,恭喜!”聂隐娘面上一红,啐道:“恭喜什么?”史若梅道:“你的‘他’当了盟主,又未曾和铁叔叔伤了和气,这还不值得恭喜么?”聂隐娘也说道:“恭喜,恭喜!”史若梅道:“你又恭喜什么?”聂隐娘道:“恭喜你们两小口子今日团圆呀。你瞧,你的‘他’已经在那里向牟世杰道贺了,你还不赶快过去和他见面?”
  史若梅把眼望去,只见那红衣女子又正在与段克邪肩并着肩,史若梅气得小嘴儿一噘,顿足说道:“我不去了。”聂隐娘笑道:“你是他明正言顺的未婚妻子,何必害怕那位姑娘?”史若梅道:“谁说我怕了她了?”聂隐娘道:“那你为何不敢上去会他?”史若梅给她一激,默不作声的便让她拖着手走。聂隐娘又笑道:“这位吕姑娘性情豪爽,对人亲热,未必就是和他有甚私情,你别这么小心眼儿。”
  这时场中正是闹哄哄的,牟世杰的周围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聂、史二女还未挤进人堆,忽听得有人叫道:“咦,好好的天气,一片乌云都没有,怎的突地打起雷来了?”
  聂、史二女一听,果然隐隐似有雷声。老英雄雄巨元身经百战。阅历甚丰,忽地叫道:“不对,这似乎是官军的金鼓声!”
  话犹未了,只听得“嗤”的一声,一道蓝色的火焰从山脚飞起,直上遥空。这是把风喽啰所发的用来报警的“蛇焰箭”!
  众人正在惊疑不定,只见两个小头目摇着红旗已在疾奔而来,大声叫道:“不好了,有大队官兵杀来了!”
  场中登时一片混乱,群雄气怒交加,有人骂道:“一定是有了奸细,把咱们在此聚会的消息泄漏出去!”“好狠毒的官兵,乘着咱们在此聚会,居然想来个一网打尽!”又有人豪气万丈地叫道:“来得正好,咱们杀它个片甲不留,给新盟主立威!”
  牟世杰摇手道:“众位请别慌乱,且看清楚了官军的来势,再定对策。”
  金鼓如雷,旌旗招展,官军已是漫山遍野而来,牟世杰、铁摩勒留心观看,只见这次来的官兵非比寻常,个个衣甲鲜明,人强马壮,虽说是漫山遍野而来,但却看得出是列为四队,暗合“四象合围”之阵,队形整齐,声势浩大而又丝毫不乱,指挥官军的显然是个大将之材!
  群雄虽然个个武艺高强,与官军也不止厮杀过一次,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大阵仗。不少人虽然仍在大声喝骂,心里实在已暗暗惊慌。
  牟世杰暗自想道:“兄弟们不错个个骁勇,毕竟只是气血之勇,未经兵法训练,似这般的乌合之众,只怕难以抵挡这队官军。”
  心念未已,官军已冲到半山,看得更清楚了。铁摩勒不禁大吃一惊,只见南北两队官军,一边的旗号打着一个“秦”字,一边的旗号打着“尉迟”二字,竟是秦襄和尉迟北所率领的羽林军!铁摩勒吃惊之下,心头隐隐作痛,他从前做御前侍卫的时候,与秦襄、尉迟北二人情如手足,想不到今日他们奉旨前来捕盗,竟然与自己成了敌人!
  牟世杰眉头一皱,对铁摩勒道:“想不到他们竟从长安调来了羽林军,如此大张旗鼓,大动干戈,看来确实是出了奸细,将咱们在此聚会的消息密报朝廷了。”他稍微一顿,随即接下去说道:“官军既是有备而来,我看还是撤退为高,虽然毁了辛大哥的金鸡岭,但却可以保全实力,免吃眼前之亏,待他日咱们羽毛丰满,卷土重来,再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你看如何?”铁摩勒也有同感,点头道:“盟主说的是。”
  但他话犹未了,只见东西两队官军,亦已杀来,东面那支官军却不是羽林军,率队的是个红面老人,正是铁摩勒的杀父仇人羊牧劳。西面那支官军,率队的是个军官,段克邪认得他是田承嗣“外宅男”的统领寇名扬。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铁摩勒虽然同意撤退,一见了羊牧劳,什么都顾不得了,一马当先,就冲出去,大声喝道:“好呀,你这老贼原来未死,我铁摩勒正要向你报仇!”牟世杰惊道:“铁大哥回来!”哪里拦阻得住?
  秦襄的骑兵先到,他的黄骠马是匹宝马,登山如履平地,马头一拨,截住了铁摩勒的去路。
  秦襄此次前来,殊非内心所愿,只因田承嗣密报朝廷,说是各路的强盗头子,在金鸡岭聚会,欲图大举,劫御马的那个强盗也在其内。因此田承嗣奏请朝廷,速派羽林军来,会同他一同捕盗。一来因为田承嗣乃是强藩,皇帝对他也要卖几分面子,他所奏请的,皇帝不敢不从;二来群盗聚会,密图举事,这也确实是震撼朝廷之事,皇帝为了本身利害,也不得不派出最精锐的羽林军。上命难违,秦襄和尉迟北就是这样被调来的。
  秦襄与铁摩勒已有将近十年,未曾见面,想不到在这样的境遇下重逢,两人都感为难。秦襄压低声音说:“铁兄弟,你何苦在强盗堆中厮混,如今朝中奸贼已除,你不如随我回长安去吧。我愿以身家性命保你。”铁摩勒道:“人各有志,大哥之命,请恕小弟难以依从。大哥若念昔日之情,请放小弟过去,小弟若能报得大仇,甘愿束手就擒,成全大哥一功。”
  羊牧劳正在奔来,远远叫道:“这厮就是金鸡岭的盗首铁摩勒,秦都尉不可放过了他!我就来了!”
  秦襄无奈,只得假装发怒,喝道:“好,反贼你既不听良言,看锏!”双锏打下,铁摩勒横剑一挡,立即知道秦襄无意与自己作战,至多只用了五成本领。但正因如此,铁摩勒也不好以全力伤他,心里大感为难。秦襄处此境地,既不能放过铁摩勒,又不想伤害他,更是进退维谷。
  尉迟北纵马过来,扬鞭叫道:“劫御马的强盗头子在那边,哈,金鸡岭的寨主也在那边,秦大哥,咱们擒贼擒王!”别看尉迟北是个莽夫,他也会急中生智,替秦襄找到了一个藉口,好放过铁摩勒。
  秦襄道:“不错,咱们捉钦犯要紧。羊老先生,这一功就让给你吧。”虚晃一锏,放过了铁摩勒,与尉迟北纵马向前,冲入了群盗堆中。
  铁摩勒大吼一声,迎上了羊牧劳,长剑抡圆,一招“力劈华山”,竟在剑法中使出刀斧的招数,刚猛无伦,羊牧劳把手一招,脚下一个盘旋,使出七步追魂掌法,左掌穿出,斜拨刀背,右掌径劈铁摩勒前胸,铁摩勒刀背拍下,羊牧劳自恃掌力雄浑,就要施展“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铁摩勒的长剑,哪知双方的力道一撞,羊牧劳的手背登时开花见血,铁摩勒的剑锋一转,又在他的脚踝上划开了一道伤口,还幸亏铁摩勒的长剑已给他拨得微歪,剑势也差不多成了强弩之末,要不然这一剑就是断足穿裆之灾!
  羊牧劳以前曾和铁摩勒交手不止一次,每次都是他稍占上风,想不到这次才是出手第一招,就受了剑伤,不禁心头大骇,“几年不见,这小子的武功竟然精进如斯!”铁摩勒也是心头一凛,暗自想道:“这老怪年近七旬,居然还敢以肉掌硬接我的剑招,若非我占了年富力强的便宜,只怕还当真不是他的对手。”
  两人再度交锋,彼此都不敢轻敌,羊牧劳受伤在先,总是吃亏。寇名扬率领一队武士,上前助阵,铁摩勒好汉不敌人多,给他们团团围住。
  牟世杰虽然有令撤退,但窦家旧部和金鸡岭这一伙人都是死心塌地跟随铁摩勒的,铁摩勒被围,他们焉能坐视?个个奋勇争先,与官军厮杀。但羽林军人马披甲,且又是训练有素的精兵,擅于群战,绿林群豪却是各自为战,纵然以一当十,陷入了官军的“四象阵”中,也是大大吃亏。
  牟世杰急忙叫道:“段贤弟,你去助你的铁叔叔突围,叫他顾全大局,赶快随众撤退。”随即朗声说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董老英雄、杜大叔,请你们二人率领外路兄弟速速向后山撤退,辛寨主你率领金鸡岭兄弟居中接应,盖天豪,你与我断后!”他以盟主的身份再度发下严令,安排也很得体,当下群盗大部依从,不过也还有一部份各自为战,尤其是飞虎山、燕山寨、金鸡岭这三伙人,其中不少是与铁摩勒同生共死的兄弟,一心一意只想冲上去救出铁摩勒,对牟世杰的号令置若罔闻。
  牟世杰见此情形,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自己盟主地位未固,威望尚不如铁摩勒;喜的是铁摩勒容易冲动,缺乏一个“忍”字,究非领袖之才。当下有意树威立恩,跨上一匹劣马,便杀将出去。
  金鸡岭群盗正陷在羽林军包围之中,东一群西一堆的,被切成了十几段,已是不能互相照应。牟世杰见哪处危险,便杀进去将被包围的救出来,羽林军身披重甲,刀箭难入,但牟世杰剑术精绝,每一剑都是穿喉而过,不过片刻,连杀了数十名羽林军,救出了七股被围的兄弟。
  忽听得一声喝道:“你就是劫御马的牟世杰么?”一骑白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军官却是一张玄坛黑脸,黑汉白马,相映成趣。这军官不是别人,正是尉迟南的哥哥——龙骑都尉尉迟北。
  两匹马擦身而过,尉迟北呼的一鞭打去,牟世杰一个“镫里藏身”,叫道:“好鞭法!”唰的也还了一剑,尉迟北挥鞭荡开,说时迟,那时快,牟世杰已是倏的转过剑锋,弃人刺马,一招“李广射石”,剑尖刺入了马脑;尉迟北也极矫捷了得,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反手一鞭,也勒住了牟世杰的马颈,那匹劣马登时气绝,四蹄屈地,将牟世杰抛了下来。
  两人同时坠马,尉迟北叫道:“可惜,可惜!你功夫如此了得,为何也做强盗?”牟世杰道:“我无意功名,这早已与令弟说过的了。”尉迟北道:“你与舍弟在北芒山较量之事,我已知道了,多谢你对他手下留情,论理我也该放你过去,只是你当时曾空手夺了舍弟的鞭,我若不与你再斗几十回合,你只道我尉迟家的鞭法不过如此!”牟世杰道:“岂敢,岂敢!”尉迟北钢鞭一举,鞭风呼呼,卷起了漫天鞭影,早已把牟世杰身形罩住。
  牟世杰只得抖擞精神,与他恶战。尉迟北的鞭法比弟弟胜过多多,当日牟世杰以空手打败了尉迟南,如今手持利剑,却也不过与尉迟北打成平手。尉迟北杀得性起,高呼酣斗,钢鞭飞舞,夭矫如龙;牟世杰沉着应付,剑光如练,使到紧处,俨似天风海雨,迫人而来。双方功力悉敌,竟是谁都占不了便宜。牟世杰脱不了身,不由得暗暗叫苦。
  另一边段克邪展开绝顶轻功,官军虽是漫山遍野,密密层层,却哪里截得他住?只见他或从人丛之中穿过,或从官军的头顶上飞过,转眼间已杀入了铁摩勒被围的圈中。
  这一个包围圈中,有羊牧劳、寇名扬两大高手,还有十几个田承嗣手下的一流武士,实力之强,犹在羽林军之上。
  段克邪出手如电,身子悬空,便是一招“银河泻影”,向羊牧劳刺去。羊牧劳霍的闪身,只听得两声尖叫,裂人心魄,羊牧劳左右那两个武士已被利剑穿喉而过,原来这一招“银河泻影”,一招三式,力道使得充分,剑光便像大网一样撒下来,在一丈方圆之内,当者立毙,端的是厉害无比。
  羊牧劳大怒,双掌齐出,拍向段克邪的两边太阳穴,段克邪脚跟刚刚着地,铁摩勒大喝一声,长剑当中劈下,阻截了羊牧劳的攻击,说时迟,那时快,段克邪已是唰唰唰连环三剑,剑风直迫面门!羊牧劳下盘功夫极稳,双掌一攻一守,在间不容发之间,化解了段克邪的连环三剑。
  寇名扬忙掠过来,抖开了虬龙鞭,一招“老树盘根”,向段克邪双脚卷去。段克邪焉能给他卷着,一纵一跃,恰如小孩子玩跳绳的把戏一般,寇名扬连扫三鞭,三次都是恰好从段克邪的鞋底擦过。段克邪身形一转,喝道:“好呀,你助纣为虐,先杀了你!”一招“直指天南”,剑光透过鞭影,指到了寇名扬的面门。
  寇名扬急忙一个“大弯腰、斜插柳”,弯腰滑步,好不容易避开了段克邪这招杀手。段克邪如影随形,跟踪急上,一轮猛攻,杀得寇名扬手忙脚乱。
  寇名扬身为“外宅男”统领,武功自非泛泛之辈,只因他曾吃过段克邪一次亏,心里先有了怯意,因此便给段克邪杀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羊牧劳喝道:“用地蹚刀,流星锤对付他!”原来在这群武士之中,有四个是他的弟子,经过他的训练,两人善于用地蹚刀,两人善于用流星锤,对付怀有轻功绝技的人,最是合适。
  地蹚刀是在地上翻滚,专削敌人的脚跟,流星锤则从空中打来,专打敌人的天灵盖,上下夹攻,极为毒辣。段克邪的轻功已将到化境,移形换位,神妙非常,地蹚刀削他不着,流星锤也打他不中,可是虽然如此,他究竟还是要分神躲闪,寇名扬所受的威胁便大大减轻。他怯意一除,长鞭纵横挥击,得心应手,在众武士协同作战之下,反而占了上风。
  忽见官军阵脚摇动,有两个少年杀奔上来,随即又听得铃声叮当,一个红衣女子也疾驰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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