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两段往事
 
2022-01-11 17:41:46   作者:上官鼎   来源:上官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寂静的山野,大风呼呼地刮着,发出阵阵的尖啸,生像是从山峰狭谷间挤进来的一般。
  在这荒凉的山野上,黑暗像魔鬼的大袍一般,严密地罩着大地,大地便在笼罩下熟睡着。
  这时,不远处,有两个人默默地静立着,在黑暗中显得那么渺小,淡淡的月光轻洒下来,那两个人立在大风下,衣袍飞舞,却是如同痴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两人的面前,一个孤零的新坟,左面那人缓缓举起手来,揩了揩眼泪,低声道:“师父,死者已矣,师父节哀。”
  右面的人仰天长叹道:“任侠,任侠,你叫为师如何节抑哀伤啊!”
  左面的人道:“师父,大师兄二师兄身受恩师真传,武林之中侠名满天下,纵然身遭惨死,那也是天意注定,师父在哀伤之中,总也有些安慰啊!”
  右面的老人转过身来,只见他白髯根根可数,目中泪光莹莹,正是神州第一高手的武当纯阳观主。
  他抖了抖长袖,颤声道:“几十年来,一尘与不惑与我名为师徒,实则感情好比手足,出家人无亲无后,可是出家人仍是有感情的人啊……”
  左面的青年道士抬起头来,低声道:“师父,那三心红王功力深不可测,如今正式与咱们武当结下了仇,自有师父您老人家作主,只是那万恶飞狐……弟子一定要手刃此凶!”
  丹阳子叹道:“任侠,天意不可测,天意不可测啊!”
  麦任侠扶着师父的手臂,黯然道:“师父,咱们走吧!”
  丹阳子望了望坟头,叹了一口气,和麦任侠缓缓向前走去,翻过了小丘,那丘缘林木茂盛,数围的大树比比皆是,丹阳子忽然停下身来,他对麦任侠道:“任侠,你且住脚,我有话对你说。”
  麦任侠怔然止步,丹阳子道:“你可知道为师的正准备今年重九之日,便将武当掌门之位传与你大师兄么?”
  麦任侠霍然一怔,继而惨然,丹阳子一生心血培养出这三个出人头地的高足,正待要将担子放下,然而玉真子已经先他一步去了。
  于是麦任侠默默地望着恩师,说不出一句话来。
  丹阳子倚着一颗大树干,坐了下来,他拍了拍身边的草地,示意麦任侠也坐下。
  麦任侠坐在师父的身旁,丹阳子道:“如今,我是心灰意懒了。”
  麦任侠道:“师父,您怎么说这样的话,您老人家正是鼎盛之年,有如日之中天,莫说我武当一脉,便是天下武功也不能没有您老人家啊——”
  丹阳子摇头道:“为师自二十七岁束发上了武当,十年之后便博得了‘道僧王后’神州四奇的名头,算来已将有五十年了。放眼武林之中,少林寺那心如和尚乃是人中龙凤,只在十年之内,他必能继其师伯称霸武林,为少林再放异采。那方立青年纪轻轻,武学却是一日千里,他一思一动分明全是一流宗师的路子,更无疑问将成十年之后另一个武林怪杰。剩下咱们武当,任侠啊任侠,你要好自为之……”
  麦任侠觉得师父的语气大是凄然,他忍不住落泪道:“任侠身受师恩如山,敢不切身自砺,战战兢兢,发扬武当百年来之威名令誉——”
  丹阳子道:“为师的如今就只剩下你这一个门人,从今日起,任侠,你便是武当第二十一代的掌门人!”
  麦任侠呼的一声惊得立了起来,他大声叫道:“不可,不可……”
  丹阳子挥手阻住他说下去,同时伸手示意叫麦任侠坐下来,他低声道:“任侠,这是为师的意思,你岂能言不可。”
  麦任侠道:“大师兄尸骨未寒,我……”
  丹阳子勃然作色道:“任侠,你不要多言!”
  麦任侠只得噤口,丹阳子忽然长叹一口气道:“任侠,你今年几岁了?”
  麦任侠恭声答道:“徒儿今年二十有五了。”
  丹阳子道:“二十五岁,二十五岁,好个年轻的武当掌门……当年为师接当武当之时,年纪是三十七岁,那时节比你此时整整大了十二岁,然而骤然当此重任,犹且常为无名嗔念,做出有违道家清静无为之事——”
  说到这里,他停了一停道:“便是昔日大斗少林之事而言,为师此刻便觉悔恨得紧。”
  麦任侠惊奇地注视着师父,丹阳子一生行事率性而为,决断魄力宛如百万雄师之帅,麦任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师父会说出这种话来。
  丹阳子道:“凡夫俗子生于世上,终日熙熙攘攘,所求者不过是名利二字,咱们出家人请究的是修身无为,逐俗者摔不脱那个尘世之欲,遁世者追求的只是个虚无大道,看来人生一场,不过如此罢了!”
  麦任侠忍不住道:“师父怎会如此想法?那三心红王乃一代魔王,他那一身举世罕见的武功,除了师父您老人家,还有谁去制服他?”
  丹阳子忽然叹道:“朱慕侠一代老魔,他再坏,我……我却不能杀他……”
  麦任侠大吃一惊,他愕然问道:“那是为什么?”
  丹阳子欲言又止,只是喟然长叹,麦任侠见师父的面上流过一种婉约的凄然神情,他不由更是大惑不解了。
  丹阳子望着麦任侠,这个仅余的也是毕生最钟爱的小徒儿,心中情潮起伏不定,他终于道:“我不能杀三心红王,那是我心中几十年来深藏着的隐痛,从没有向任何人说过——”
  麦任侠至诚地道:“师父心中的事若是说给徒弟们听了,也不致闷在心中难过数十年啊——”
  丹阳子望着漆黑的天空,喃喃道:“是啊,这事也该告诉任侠了——”

×      ×      ×

  当丹阳道长还是卓翔的时候,那是五十年前的日子了。江南的卓家公子,风流倜傥的雅名,像春风一般传遍了大江之南。那时,卓翔抱着满腹的才学,既瞧不起仕途钻营,又不愿经营产业,整日只是饮酒赋诗,过着神仙般的潇洒生活。
  然而世上的事却令人不可预料,无忧王后那时还是年华双十的少女,一身神鬼莫测的武功,竟然死心塌地的爱上了卓翔这个公子哥儿。
  这样的一对爱侣却始终无法结合,为了一椿小事竟然吵翻,卓翔愤而上了武当山。
  在他们吵翻的第二天清晨,费思南(即后来的无忧王后)已感到后悔了,她匆匆赶到卓翔的居所,然而卓翔已经走了。
  她赶到武当山的时候,卓翔已经变成了丹阳真人——
  那也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艳丽绝俗的费思南飘然上了武当山,她指名要见卓翔,武当山的道士说:“这山上没有卓翔。”
  费思南不顾一切,一定要进观去寻卓翔,结果竟然动起手来。
  费思南在十招之内,一连败了当时武当声名赫赫的黑白双剑,于是纯阳观主白雅真人亲自出见这年方双十的少女。
  武当掌教白雅真人打量费思南一眼,他恍然而道:“女施主可是……可是新近名震武武林的费施主?”
  费思南点头拜倒道:“道长请受小女子一拜,小女子只要一见卓翔……”
  白雅真人道:“费施主快快起来,卓翔已经死了——”
  费思南听了跳将起来,她颤声道:“什么?道长你说什么?”
  白雅真人道:“无量寿佛,卓翔既入我门,已是丹阳道人,那卓翔两字不等于是死了么?”
  费思南忽然怒将起来,她起身便要往里冲,结果她竟在纯阳观前与武当掌教动起手来。
  那时费思南年方二十,虽然一身神功妙绝人寰,但是在内力修为上却怎么也不能与武当掌教相较,她在二十招内曾把武当掌门逼得一阵手忙脚乱,但是到了三十招后,她知道胜望是全无了。
  费思南无法击败白雅真人,急得双泪盈眶,到了一百招上,她只好罢手退后了。
  她暗忍着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武当山——
  卓翔在什么地方呢?他躲在观外的巨石后面,目睹了一切的情景。当费思南噙着眼泪孑然下山的时候,他的心几乎要从胸口中跳出来,但是他下了决心,咬着牙冲回纯阳观中。
  一个月后,费思南忽然嫁给了新崛起武林的一代高手三心红王朱慕侠,这消息曾轰动了武林,只因这一对夫妻全是百年来罕见的青年高手,当然,这消息也传到了武当山上。
  丹阳子表面上一点也不为这消息所动,只是在他心深处,有如刀割般的难过,他也曾听过三心红王崛起武林神龙活现的传闻,他暗自对自己说:“她毕竟是身负绝艺的武林奇女子,自然要找一个武林高人作为终生伴侣啊,我想她必是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表面上没有人看出什么,只是丹阳子的武功在暗中以骇人的速度在突飞猛进着。
  费思南作了三心红王“王后”,然而这只是一时感情上的发泄。日子久了,她便发现三心红王的真面目,那是一个百世难寻的阴险人物,在人的形体里暗藏着野兽般的残暴,于是费思南更是悔恨交加了。
  三心红王虽然是个大魔头,但对这个花玉般的夫人却是百依百顺,处处讨好,无奈费思南的心中,永远只有一个人……
  于是,三红心王也知道了事情的真象——
  那已是婚后十年后了,十年的日子平淡地过去,然而十年的日子在武当山上却把卓翔造就成不世的高手了。
  那是丹阳子接掌武当门后的第二天——
  三心红王朱慕侠气势汹汹地冲上了武当,他指名叫卓翔出来,丹阳子面对着这无理的挑衅者,确是尽了最大的容忍,但是三心红王却是愈说愈不成话,丹阳子终于被挑起了怒火,只是一刹那间,他又克制自己,他暗中对自己说:“不管怎么,他总是费思南的丈夫,我岂能伤了他?”
  然而当三心红王说道:“卓翔,你如果不敢应战的话,你就跪下来向朱某磕个头吧!”
  丹阳子终于不再多说一言,唰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于是在纯阳观前,丹阳子与三心红王展开第一次的决斗。
  朱慕侠从一出现武林起,他的一身神奇功夫便震惊了整个武林,许多人很快地便断定他将是武林中第一高手,而丹阳子却是武林中陌生的名字,这个武当山的新掌教,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有多少功夫。
  朱慕侠一套套上古的奇功层出不穷,丹阳子只是潇洒自如地苦守着,看来三心红王是占上风,然而朱慕侠的心中有数,这个丹阳子的武当神功委实已到了惊世骇俗的地步,就如铜墙铁壁,无懈可击。
  在这两位未来的绝世高手拼斗之际,费思南悄悄地也上了武当山。
  她藏在树丛中,凝视着场中的武当的新掌门,一袭灰蓝色的道袍,颔下似乎多了几络长须,长袍大袖飞舞之间流露出无比的潇洒,十年分离,昔日的旧情人竟已有一身了不得的武当神功了。
  费思南努力噙着满眶的泪水,在泪光中,丹阳子的身子便像是化成了好几个影子在空中飞翔,她喃喃对自己说:“卓翔,卓翔,我们该算是有缘还是无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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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心红王愈打招式愈是毒辣,丹阳道长也施出了武当三神剑,战况变成了惊险环生,两人都有登峰造极的深厚功力,只要一击而中,便是性命存亡的问题,整个武当山数百道士,全都是冷汗直流地默睹着这场战斗。
  到了三百招外,费思南看不下去了,她终于跳了出来,大声叫道:“你们都住手!”
  说也奇怪,凶暴的三心红王一听到这五个字,便忽然住手了,他退了五步,转过头来,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地黯然。
  丹阳子也如同痴呆了一般,那熟悉的声音钻入耳中,好像在平静的古井中投下一块石子,他眼中流露出异样的光芒。
  虽然他已是武当的掌教真人,整整十年的苦修,但是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那往事和故人怎能淡忘?
  霎时之间,纯阳观前静得好像结冰凝冻了一般,那嚣张乖戾的凶杀气焰在刹那之间荡然无存,只是寂静而沉重充满着其间。
  “当——”
  一声清脆之声发出,三心红王手中的长剑掉落在地上——
  费思南轻声道:“走——我们走——”
  她反身下山,不敢再回望一眼,不敢再多与丹阳子的目光相碰,只是快步地下山。
  三心红王居然一言未发,默默地跟着下了武当山。
  不久,武林中传出三心红王夫妇翻脸分居,于是,费思南成了武林的第一奇女子“无忧王后”。
  那个卓翔呢?
  卓翔成了武当百年来的第一高手,丹阳子之名成了武林正统的中流砥柱。不久,有一个神秘和尚出现武林,神秘和尚的武功被渲染得甚至高过了三心红王,于是,“道僧王后”这四个字出现在武林中了……

×      ×      ×

  东方的天际已经发亮,荒山野坟,凉风如水,丹阳子讲完了往事,麦任侠总算对丹阳子、三心红王和无忧王后这三大奇人间的恩恩怨怨有了认识,他默默地望着哀伤中的师父,不远处,便是大师兄二师兄的坟墓,麦任侠悄悄滴下了英雄之泪。
  丹阳子望着远处天边渐升的朝霞,喃喃地道:“任侠,故事讲完啦……”
  同这一天中,在这世上的另一角上,也有一个老人在对一个青年人讲着另一段重要的武林往事——

×      ×      ×

  荒野中,长春上人在孑然行着,他心中想要寻找方柏昆,但他却错过了问问方立青,现在他只能碰碰运气了。他挫折了三心红王,心中怀着无比的兴奋。
  他一身僧袍,用着武林最快的脚程,在大江沿岸奔波,心中的期望,是要打听俗家唯一师弟方柏昆的下落。但是,方柏昆此刻正在和何克心一同疗治内创,岂是他所能打听得着?
  倘若他能找着方柏昆,那么他必会惊喜万分的发现另一个他一直希望寻找的人——何克心。
  长春上人早就派门下弟子屠龙大师去寻找何克心,但迟迟毫无消息,心中所存希望渐小,这次他亲自下山,对于何克心,只存着可遇不可求的心思,而凑巧这两个他所寻找的人,却一齐隐藏了起来。
  长春上人一生鲜见于江湖,形态和穆不似异人,这些时日来,行脚江湖,并未引起不便之处,但打听的工作,也不十分顺利。
  眼前丘陵起伏,长春上人来到一座小山林前,这时正当日高天热,长春上人虽然内力深厚,也甚感炎闷,于是找了个树林荫深处憩息一番。
  他略运气两周,气息平静,凉爽自生,加上林荫深处,清风徐来,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静坐了一会儿,心中思潮起伏,却始终平静不下,好一会儿站起身来,准备继续上路。
  这时林外突然传来一阵足步声,长春上人是轻功大行家,一听那足步声,只觉步履落地轻滑飘忽,分明是轻功颇有根底的人。
  长春上人默默忖道:“来者必为武林中人,老衲一身僧装,却在林中呆停,必引人生疑……”
  他正想到这里,足步声忽然一停,似乎林外那人在停身思索什么。
  过了一刻,那足步声又起,渐渐向林中长春上人藏身之处行来。
  长春上人忖道:“此人已决心入林,老衲还是回避为妙。”
  他心念一定,双足微动,身形有如掠波之燕,一闪而到一棵合抱的大树后。
  树枝拨散之声微起,一条人影走了过来,长春上人躲在树后,瞥目一看,不由脱口呼道:“方贤侄!”
  来人闻声一惊,长春上人已走了出来,微笑着对他说道:“贤侄别来无恙?”
  来者正是长春上人俗家师弟方柏昆之子方立青。
  方立青见了长春上人也不由脱口呼道:“老前辈,是您!”
  长春上人对立青可说是一见有缘,上次见面匆促,长春上人因秘笈被毁,心情沉重,忘了直接向立青打听方柏昆的讯息,心中一直懊悔,此时又再重逢,心中确实高兴,急急问道:“贤侄,你父亲呢?”
  立青心中一酸道:“他……他……”
  长春上人心中一惊,大声道:“方师弟,他,他怎么了?”
  立青道:“父亲重伤后力拼,动用真力,以致血江崩溃。”
  长春上人惨然道:“那么,他已去世了?”
  立春泪光莹莹摇首道:“幸好有何克心叔叔用昆仑心法——”
  他话声未完,长春上人面色陡变,他倒退一步,颤声说道:“你说——何,何克心?”
  立青没有发现长春上人的失态,继续点首道:“何叔叔约晚辈三日在此相会。”
  长春上人面上流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他频频点首,低声道:“何克心,何克心,老衲终于找着你了。这几十年来,你可知道老衲的心情吗?”
  立青惊疑不解的望着长春上人,只见他颔下白髯簌簌而动,似乎内心激动万分,说不出一句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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