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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同命鸟
2019-08-10 12:23:08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这片郁密的林子便在一条流水清冽的小河边,四周全是荒寂的岭丘与山岗,地方很僻静,偶尔几声鸟鸣传来,益发增添了几许幽沉之概。
  焦奇的衣衫全湿漉漉的晾在树丫间,他自己已经十分彻底的在河水里洗了个好澡,躺在柔软的草地上,一手提着仅有的蔽体短裤,一手枕着后脑,他微闭双眼,模样儿透着说不出的舒闲。
  抽动着鼻子,盘膝坐在对面的黎莫野“嗯”了一声道:“这才好多了,先前你那一身臭气,简直熏得死人!”
  睁开双眼,焦奇的眼珠子在骨碌碌打转,他笑呵呵的道:“你知道,二阎王,这段日子我遭了多少罪,差点连老命都混不下去了,他们还会叫我洗澡净身?”
  黎莫野悻悻的道:“活该,谁叫你嘴不关风,枕头边上露真言,要不是小玉珠先找上我说明了事实,孙子王八蛋才会来搭救你,不但不会来救你,你更要祈祷千万别再遇上我——”
  叹了口气,焦奇道:“我认错也就是了,捅出这个漏子,我自己业已遭了报应,这些日来,全胜镖局那般杂种可真把我整得凄惨……”
  黎莫野道:“别他娘叫冤,你也够窝囊了,居然被人家几下子就弄服贴,任什么秘密底蕴也吐了出来,我险险乎就让你坑了个死!”
  焦奇坐了起来,苦着脸道:“二阎王,你可得体谅我,我没有你这身本事,更没有你这一身硬骨头。他们一个劲的用刑,我实在熬不过……人身是肉做的,哪经得这么个折磨法?那辰光,别说这档子,连我老婆偷人也会照实吐露……”
  黎莫野又好气,又好笑的道:“亏你还有脸说!”
  焦奇摸着身上一根一根突凸的肋骨,唏嘘着道:“人家不了解我,你二阎王还会不清楚?我吃几碗大米饭,有个几斤几两的份量,你哪一点不心里有数?二阎王,我们是老兄弟,老伴当,我绝对忠于你,绝不会背叛你,但若实在受不了压迫,情非得已之下,你可也得多少包涵则个……”
  黎莫野板起脸道:“对你,我已经包涵得太多了,往后你好不好充几分硬气,把牙根咬紧,甭那么个没出息法,人家说起你焦奇是我的伙伴,连我也带着灰头土脸,面上无光!”
  焦奇可怜生的道:“只要你还要我跟着你跑,二阎王,我总是竭力扮出条汉子模样也就是了,一遭两次不大像,时日久了,包也差不到哪里去……”
  心里有些不忍,黎莫野岔开话题道:“你那老相好小玉珠,这回子可赎不得身了,你另有什么打算没有?”
  又叹了口气,焦奇道:“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脚背,还有啥话可说?我的情形你知道,如今又哪来的打算?在下次买卖成功之前,我是一点咒念没有!”
  揉着脸颊——黎莫野脸上的化妆早已洗除——他沉吟着道:“好一阵子没做生意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你我都有必不可少的用度……我说焦奇,你心目中可有下一个行事的对象?”
  焦奇摇头道:“现在还没有,我这才刚见天日不到半天,但只要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会回你消息……”
  黎莫野正在思忖着这个问题,他的手指不经意的在膝头上敲弹,却突的侧转面庞向林子左边的高地望去,形色间也立时露出戒备的神气。
  马上一个滚动隐藏到树后,焦奇紧张的问:“有情况?”
  点点头,黎莫野站起身来,轻轻一跃,已上了一株枝叶浓密的树顶,除了桠枝那一声簌动之外,已没有丝毫人隐其上的形迹。
  就在他甫始匿藏于树顶的俄顷,从林子较高的一边,踉踉跄跄走下来两个人,他们彼此搀扶着,脚步不稳,身子摇晃,似乎还有着相当程度的惊嚇。
  哈哈,那还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呢。从枝叶的隙缝中往下瞧,黎莫野可是瞧得分外明白,这一瞧,他差点笑得从树顶跌落——那一男一女两位,他可全是相识,也正乃如今七门山君祁兰亭布下天罗地网所要擒拿的目标:龙形掌沙翔,以及千娇百媚的吴思思!
  吴思思还是吴思思,虽然她眼下换了粗布衣裙,而且形色惊慌、神态困乏,更有股子掩不住的狼狈落魄之状,但尘灰遮不了她那明艳的秀色,穿着难以改易她迷人的风采,那种美、那种娇、那种融骨的气韵,在此情此景之下,反越显得楚楚可人,我见犹怜!
  沙翔就大不相同了,满头脸的灰沙,气色霉晦泛青,衣袍挂破了好几处,髻发也散乱着,加上那髭渣丛杂的面盘一陪衬,乖乖,十足一付走背运的样子,往昔的倜傥风流,恂恂儒雅,全像换到别人身上去了!
  约莫他两个是走累了,也约莫是发现这地方不错,在来到方才黎莫野坐着的位置,两个人同时吁了一口长气,双双颓然坐倒。
  憩歇片刻之后,吴思思伸手轻掠鬓丝,即使这个无意间的小动作,也显得如此优美撩人;她那双凤眼轻轻溜转,边低柔的道:“翔,我饿了……”
  沙翔茫然的向周遭探视,呐呐的道:“我知道你饿了,从昨晚到现在,你还一点东西没吃……”
  咬咬下唇,吴思思轻轻的道:“不要紧,还可以忍一忍,实在熬不住,拔点野菜也能果腹……”
  一把将吴思思搂进怀里,沙翔热泪盈眶,咽不成声:“思思,思思,我的好思思,都是我害苦了你,我拖累了你,我没有用,没有出息,我竟连一个自己深爱的人都保不住,护不住,我,我还算是个男子汉么?”
  也紧紧的反拥着沙翔,吴思思用手抹着沙翔的泪,替他整抚着杂乱的髭发,她柔柔的亲吮着沙翔的下颔,声音颤抖而悲凉:“别这样说……翔,这都是我们自愿的,也都是我们决定之初就早已预料得到的,是不?我们相爱并没有错,错的是山君的淫威凌人,错在我们在事情发生之初缺少反抗的胆量……”
  沙翔声调暗哑的抽噎着:“我悔不该带你进山君府第,我恨自己没有抗拒山君的决心……思思,如果那时我回绝了山君,说不定事情还坏不到此般地步,思思,我是做了什么孽,欠了谁的债啊?竟使我遭至这样的折磨与惩罚。”
  俯贴在沙翔胸前,吴思思幽幽的道:“看开了吧,翔,如今悔恨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是,是我们终于结合在一起,生生死死全结合在一起,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一个女人还能奢求些什么呢?哪怕是刹那间的真情契合,也强似那一辈子的强作欢笑……”
  把吴思思的头脸紧搂在怀里,沙翔咽泣着低呼:“思思,思思,思思啊……”
  多么动人的一幕,树上的黎莫野亦不禁觉得鼻端泛酸——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自己居然还是恁般多愁善感呢
  下面,沙翔放开了吴思思,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抹着泪道:“你就在这里歇着,别走开,我到附近去看看有什么可吃的,再不早点想法子,眼看着天就要黑了……”
  吴思思振作的昂起脸来,强颜一笑:“也不用太费事,翔,如果实在找不着什么,我想我还可以再支撑这一宵。”
  跺跺脚,沙翔转身便走,他才走出几步,又猛的楞住了,目光定定的投视在一桩物件上——那套晒晾在树林间的衫裤,焦奇的行头!
  吴思思一见沙翔这副神情,不由跟着紧张起来,她悸怯的问:“有什么不对吗?翔……”
  指着那套衣衫,沙翔一面急速向四周查看:“附近有人!”
  当他们两个正在惶悚的寻找着可疑的目标时,黎莫野已经笑嘻嘻的从树顶一溜而下,轻微的枝叶响动声,却惊得沙翔与吴思思双双跳起,骇然回视——
  拱拱手,黎莫野笑容可掬的道:“久不相见了,二位,别来似不甚好?”
  沙翔与吴思思定神之下,几乎同时脱口惊喊:“是你?”
  黎莫野道:“不错,是我,真叫好不是?那么多的人都找不到二位,竟被我给碰上了,啊哈,这也是场缘分哪!”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沙翔的脸色却仍有着隐藏不住的疑惧:“黎莫野,你想怎么样?”
  微微一笑,黎莫野道:“你以为我想怎么样?”
  咬了咬牙,吴思思恨声道:“鬼,你这个鬼,这一生里,你有没有做过一样好事?沙翔似是十分意外的问吴思思:“这人——思思,你认识他?”
  吴思思提高了声音重重的道:“不但认识他,就算他化成了灰,我也能把他一丁一点的拼凑出来!”
  背负双手,黎莫野神态安详的道:“吴思思啊吴思思,你可真是不知死活了,身临绝境,走投无路之下,你居然还有这么股子跋扈劲?我他娘只要一横心,你和你这位情夫就都玩完啦!”
  吴思思猛一扬头,激动的道:“才一看见你,我就已没朝好处去指望,你懂什么道义、知什么善恶,又能分什么正邪?你这种人,打出生的那一天,已经注定了堕落与贪横,你只知依照你的生存模式活下去,能不能为,该不该为,你根本不会去想,你也没有那种可以思判的脑筋,你,你彻头彻尾是个粗胚,是个毫无气质与灵性的莽夫!”
  沙翔很清楚吴思思冲着叫骂的人是谁,他担心的低呼:“思思,思思……”
  黎莫野不恼不怒,安闲自若的道:“不关紧,叫她骂吧,这些日来的忧恐惊惧,怕也憋得她够受的了,偶尔发泄一下总是好的。”
  吴思思愤怒的道:“用不着耍这一套猫哭耗子的把戏,我不怕你,不管你是大阎王,二阎王,我都不怕你!”
  耸耸肩,黎莫野道:“好像我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我说思思,你这兜头泼脸冲着我一阵怒,不觉得有点离谱么?”
  吴思思尖锐的道:“一点也不离谱,你起什么心思,打些什么主意,以为我不明白!像你这种明抢暗夺,黑心黑肝的强梁恶匪,没有什么坏事做不出来,你想抓我们回去向山君邀功请赏,你以为我不知道?黎莫野,你如不了愿的,你永不可能把一个活着的吴思思交给那七门山君!”
  勃然大怒,黎莫野粗暴的道:“你这刁舌利嘴的臭娘们,光听你说的那篇仁义道德,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你是什么三贞九烈的黄花大闺女,其实你何尝值得了一个崩子?小老婆做腻了居然姘上个白脸汉子,更不顾那白脸汉子是什么等身份,抹灰了你那老公的面盘不说,竟又扮演出这一出背夫私逃的好戏,老子虽与七门山君从无交道,甚且还有点过节,但身在江湖,同仇敌忾,这口鸟气也一样替七门山君咽他不下,老子这就替天行道,把你这双狗男女擒将回去,让天下同源齐声称快!”
  冷冷一笑,吴思思不屑的道:“别来这些遁词,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清楚得很,更犯不着把那套歪理挂在嘴皮子上,我们不会向你求饶求恕的,黎莫野,至少我们曾做过了你所不敢做的事!”
  “呸”了一声,黎莫野道:“如果你指的这桩事就是眼下背夫私逃的龌龊勾当,我认为还是不敢做的好,千人所指,万人所骂的下流行为,你他娘竟还认为是无上荣耀?真正丢尽你祖宗十八代的脸面!”
  吴思思突然狂笑了起来,笑得有些颠、有些疯,更有着强烈的悲怆:“黎莫野,你这个土匪,强盗,莽撞的鲁夫,你知道什么叫情、什么是爱?你岂能体会丝毫的真挚,丁点的契合?那自小滋长的情愫,那患难困苦中的关怀,那默默的感应,那无声的呼唤?黎莫野,我敢爱我深爱的人,我能为他死,为他放弃一切,你能吗?你有吗?你做得到吗?黎莫野,你是多么空虚,多么无味,又多么可怜啊……”
  心里嘀咕着,黎莫野不禁皱着眉呢喃:“这女人疯了,八成是疯了!”
  一直在惶怵不安中的沙翔,这时忽然向前走近一步,面色因为突兀的触受而变得益加青白,他瘦削的双颊往上抽紧,音调也在发颤:“你错了,黎莫野,思思没有疯,她一点也没有疯,她甚至比最正常的人还要稳定,还要坚强,还要明白;她知道她所做的事,而且她毫不犹豫的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残酷后果,黎莫野,思思是个有决心、有胆识,更有着不折意志的可敬女人,她不是你所想像中那样卑贱与放荡,而我,我亦并非你臆测所云的无耻和负义!”
  黎莫野没有回答,他在考量,考量这桩事到底和他是否相干?在此之前,他连往这上面想一下都没有,设若不是吴思思触怒了他,他亦毫无“替天行道”的意思,然而没头没脑便受了一肚皮怨气,他又不甘心就此撤手——真个是无端的自惹麻烦!
  沙翔叹了口气,又哑着声道:“黎莫野,我必须要告诉你一些我和思思的事,不论你怎么想,要如何做,我都要先把话说明白;思思是我的远房表妹,我们之间的亲戚关系不近,但双方的尊长却情感很好,来往密切,我们自小就是邻居,我和思思髫龄之时便相处在一起,我们的家境全很贫困,由于日子过得太苦,十多年前我只有离开故土,到外面来闯天下,在某一次因缘里,投入七门山君祁兰亭的门里……”
  黎莫野仍然沉默着,但表情的逐渐平缓,却显示着他愿意继续听下去。
  沙翔接着道:“六年前,家乡不幸遭了干旱,更加上早些时我的双亲与思思的老母都相继离世,生活越见艰苦不易,因此思思的父亲便命她前来投靠我,说到这里,我要强调出一点——我们从小就订了亲,在我离家之前,思思已经是我的未婚妻了;思思受尽风霜跋涉之苦,终于找到了我,那时我们的喜悦同兴奋是不可名状的,我们都以为从此以后可以长相厮守,可以永远在一起享受幸福又甜蜜的时光——如果不是我做错了一件事,我们的美梦原是可以实现的……”
  黎莫野情不自禁的问:“你做错了什么事?”
  深深叹息着,沙翔苦涩的道:“在思思来到之后,有一天,我带了思思进山君府第——一则是向我的同伙引见一下我的未婚妻子,二则也有着炫耀的虚荣心,无可讳言,思思是极其美丽的;大错便在这一天铸成,我偕思思刚刚进门,便遇到了山君本人,我们惶恐的向山君行礼,山君竟也出奇亲切的招呼我们,平时,山君对手下人从来不苟言笑,甚至十分严苛,那天,他却好和蔼、好热烈、好大度,只是我忽略了他当时对思思的贪慕神色,忽略了那过分殷勤的动机,直到第二天山君派了人来向我开门见山的表明了山君的心意,我才如雷轰顶,在震惊里也憧懵了一切!”
  黎莫野颔首道:“这是白痴也想得到的事,老家伙要你的人?”
  沙翔的嘴唇痉动着,像是往年那一刹的痛楚,迄今犹在扭绞着他的肝肠:“是的……他要思思,他竟然直接了当的向我提出他要思思……”
  重重一哼,黎莫野也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发怒:“而你,居然也就俯首听命了?”
  沙翔艰辛的道:“寄人篱下,有许多事情你难以体会;山君在黑道上的威势极盛,他的话有如铁律。我那时只是他手下的一名头领,有什么力量能以抗拒?如果我不听从,非但难以再容身于七门之内,一条性命亦怕不保,而我与思思名分尚未正定,更给了山君莫大的借口……”
  冷冷一笑,黎莫野道:“真是个窝囊废,只怕你还少说了一样——你在山君府从一个小小头领,能够爬上总管事的高位,更列名于四大金刚之内,大概也是奉献了未婚妻子的代价吧?”
  沙翔低下头去,泪水滴滴而落。
  不知什么时候已哭得有如梨花带雨的吴思思,噎着声接上来道:“你用不着冷嘲热讽,黎莫野,因为你不是我们之间的任何一个,你也从不曾处在那样进退维谷的境地中,假如沙翔不答应山君的要求,他早晚死路一条,而我也终不免难逃魔手,是我答允献身给山君的,我用我的身子来挽救沙翔的苦难,更帮助他权位高升,而当我以青春、幸福、贞操做牺牲换回较为有希望的未来时,我们就应该离开山君了;六年是一段不算短的时光,尤其当这六年中彼此全生活在心身的煎熬里,那感觉就更加漫长了。我拿我的一切来证实我对沙翔的爱,我也付出过了,现在我们重回到以前我们原该享有的,难道这也是罪恶、是错误?”
  一个人猛的从树后冲了出来,双手挥舞,激动的大喊:“绝对没有错,你们说得对,做得更对,想我与我那相好的又何尝不是这样?整日看着见着,就是求不了名份,结不成夫妻,自己心爱的人却不得不陪着别的男人睏觉,再一思起,活脱是用刀子剜心哪,我们都是同病相怜的人,只是你们为势所逼,我乃受财所欺,我们多惨啊!”
  那是焦奇,光着脊梁,只套了一条内裤的焦奇!沙翔与吴思思俱不由大吃一惊,正失措间,黎莫野已没好气的道:“你他娘是在发的哪门子痴癫?和人家三竿子捞不着,八竿子打不着,居然也变做同病相怜了?简直是不分里外!”
  沙翔呆望着怪模怪样的焦奇,有些怔忡的道:“这一位是——?”
  黎莫野道:“焦奇,小蝙蝠焦奇,唉,我的伴当。”
  焦奇一拱手,义形于色的道:“在下焦奇,人称小蝙蝠,我算不上是什么成名露脸的角色,可是我的老伙计黎二阎王却不同凡响,只要他一点头,天大的事都能一肩扛,你们二位——”
  一听是要惹麻烦的语气,黎莫野赶紧插了进来:“我说沙翔,你方才向我说了那么一大段,可有着什么意思在里头?”
  吴思思倔强的道:“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叫你知道天下之事并非件件皆如外表渲染那般不堪,也是要你明白,人与人之间亦俱有隽永深厚的情感,不是强权淫威可以屈服的!”
  沙翔苦笑着道:“思思太拗——黎莫野,我是在向你解释我和思思所以如此做为的内蕴,当然我私心也有着祈求,如果你能同情我们,请你——高抬贵手!”
  吴思思死盯着黎莫野,双凤眼中流露着野性的强傲与不驯,然而,她却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笑了笑,黎莫野淡然道:“何须我高抬什么贵手?祁兰亭算我什么人?不沾亲、不带故,我和他毫无渊源,甚且也不喜欢他!”
  沙翔喜出望外的道:“你的意思是说?”
  黎莫野闲闲的道:“江山辽阔,大道坦荡,我凭什么拦着你们?”
  双手重重抱拳,沙翔感激无限的道:“多谢你给我们一条路走,黎兄,更多谢你不记旧隙,以德报怨——”
  忽然吃吃笑了,黎莫野道:“说起旧隙,我倒想起你那拜兄头城埠的红胡子柴进来了,这番你捅了纰漏,你那老拜兄理该助你一臂才是呀!”
  沙翔的形容晦暗了下来,低哑的道:“皆是趋炎附势,见危背义之徒,我的事情才出,尚未去找他,已经传出他与我拔香头,烧庾帖的消息,其实原乃彼此利用,哪里谈得上什么深契?”
  长长“哦”了一声,黎莫野故意瞅着吴思思道:“原来人与人之间,也不是个个都俱有隽永深厚的情感哪!”
  沙翔赶忙陪笑道:“黎兄包涵,思思一向倔惯了,但她确然心地善良,不存怨恨——”
  黎莫野直率的笑道:“罢了,只为她心地善良,不为怨恨,我便有以为报。”
  说着,他转向焦奇道:“你去我那羊皮口袋里匀出一半干粮来分给这二位同命鸳鸯,我想他们必已饿得不轻!”
  沙翔羞惭的道:“都是我不中用,只忙着逃命,已是一天一夜未进饮食了,黎兄厚赐,我便厚颜收下——”
  摆摆手,黎莫野道:“用不着客气,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想,我们之间如今也勉强算得上是朋友啦。”
  沙翔急切的道:“当然,黎兄,当然是,我永不会忘记你在我们蒙难的关头,所施予的仁慈与大度!”
  在微暗的天光下,吴思思的俏脸儿不觉泛上了一抹赧赤。
  于是,黎莫野目送这一对患难中的情侣,或是夫妻——提着那分得的一包干粮,又在相互扶持中踽踽离去;好一阵子,他才冲着也在发呆的焦奇轻喝:“你还在发什么楞?衣服也不穿上,赤身露体成何体统?”
  叹了口气,焦奇竟显得十分悲戚:“唉,真是人间至情啊,他们这一走,可以说是前程茫茫,虎狼遍地,过了这一关,却不知是否逃得过另一卡……”
  黎莫野“嗤”了一声,道:“你是读闲书替古人担忧,这又干你什么鸟事?我说焦奇,你还是多替自己琢磨着,用什么法子为小玉珠赎身吧!”
  焦奇愁肠百结的道:“所以说我和他们是同病相怜哪!二阎王,我甚且还比不上他们,姓沙的至少已经和自己相好的撮合成堆了,我呢?唉,却仍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与小玉珠名正言顺的结为夫妇。”
  黎莫野在沉思着,半晌,才喃喃的道:“男女之间这个“情”字,真具有如此的力量?会使得人不顾危难,抛舍富贵,甚至罔视于名教声誉、性命生死,只为了长相厮守、双心契合?”
  一拍巴掌,焦奇道:“不错,二阎王,你总算开了窍了,两情相悦,只要是爱到极处,则生死不渝,又何在乎其他?”
  摔摔头,黎莫野道:“我看你是疯了,你们全都疯了!”
  焦奇走过去穿回衣衫,发了好半歇的楞之后,又蹙至黎莫野身边,像是鼓足了勇气才敢说话:“二阎王……”
  黎莫野瞪着他这老伴当,颇不耐烦:“又是什么鸟事?”
  迟疑了一下,焦奇期期艾艾的道:“人家都叫你是二阎王,说你笑里藏刀,心狠手辣,我一直不信,因为你待我好,你也有慈悲慷慨的一面……但,但是我今天才算体会到,你的确心如铁石,冷酷无情,你连一点悲天悯人的胸怀都没有……”
  怔了怔,黎莫野随即心火上升,他粗厉的道:“我看你是吃多了浆糊把脑袋搅迷混了,冲着我放这些熊屁,你倒是什么意思?”
  焦奇咽了口唾液,虽然畏惧,却仍硬着头皮道:“那沙翔同吴思思好可怜,二阎王,你该伸手拉他们一把,也算是做好事……”
  黎莫野恶狠狠的道:“想不到我们焦奇焦大爷居然还是个善士呢——你省省吧,做好事?我们成年论月的刀头舔血,枪下玩命,生死线上打滚,阴阳界口翻腾,活得何其艰辛?又有谁来替我们做好事?对他两个,我已经是仁尽义至了,莫不成还非得跟着下去淌混水才叫够情份?焦奇,这不像拎着酒壶逛窑子那等逍遥自在,你以为祁兰亭那老小子是好惹的?招上他就得豁起来看,我和祁兰亭自来河井水互不相犯,凭什么去耗力触这等霉头?”
  焦奇怔忡了一会,有些泄气的道:“我觉得他两个实在孤单,需要有人帮助,而且,他们的过去与遭遇,也恁般令人同情,在江湖上混,伸援手于危难亦是应该的。”
  黎莫野沉着脸道:“伸援手于危难要看是什么事,像这种男女之间狗屁倒灶,纠缠不清的麻烦,我们犯不着插上一腿,何况里头还横着个七门山君!焦奇,你给我把心思好好摆到我们自己的问题上去,这些零碎枝节和我们无关,更是我们管不了,也不能去管的闲篇!”
  焦奇无可奈何的点着头,嗓门沙沙的道:“既然你不肯管,我还能说什么?只是,唉,心头却觉得沉甸甸的闷窒得慌!”
  黎莫野恼火的道:“你就多可怜可怜我,也可怜可怜你自己吧,我操,下一票生意在哪里尚不知道,你那小玉珠的赎身问题亦未解决,却不见你这般忧虑,反倒对两个不相干的人多愁善感起来,你说你是犯的哪门子贱?”
  张张口,焦奇想说什么,又瑟缩的闭上了嘴。
  仰头望了望天色,黎莫野大声道:“赶紧上路吧,我这颗心也沉甸甸的闷窒得慌——因为往后的嚼谷还没有着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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