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饿虎岗
 
2019-08-01 17:06:59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三)

  归东景的年纪并不像别人想像中那样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过去,你一定会先看见他的嘴。
  他的嘴长得并不特别,可是表情却很多,有时歪着,有时呶着,有时抿着,有时还会做出很多让你想不到的样子。
  那些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也不讨厌,我可以保证,你绝未见过任何男人的嘴,会有他那么多表情。
  这是他第一点奇怪之处。
  他的脸看来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却总是刮得很干净。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远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点奇怪之处。
  他这人看来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脚,全身除了肚脐之外,很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是圆的。这是他第三点奇怪之处。
  他不但是中原镖局的大豪,也是两河织布业的巨子,家财万贯,可算是他们那些兄弟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来却一点也不像,反而像是从来不用大脑的小工。
  其实他的脑筋动得绝不比任何人慢,能够让别人去做的事,他绝不肯自己去做,能够答应别人的事,他绝不会拒绝。
  若遇见了不能答应的事,他说“不行”这两个字,说得比谁都快。
  他说得比谁都坚决,绝不给别人一点转圜的余地,就算来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绝没有例外。
  虽然他有这么奇怪的地方,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是个诚恳的人,而且很够义气。
  这种人岂非正是一个成功者的典型。所以他也像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样,也有他的弱点──女人。

×      ×      ×

  这里没有女人。
  振威镖局里里外外,绝没有一个女人。
  这一点是归东景一向坚持的。
  女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绝不是他的事业。
  男人做事时,绝不能牵涉到女人——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
  丁喜第一眼看到他,就知道这个人远比想像中的任何人更难对付。
  也许归东景对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喜。
  丁喜笑了笑,道:“你好。”
  归东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讨人喜欢的丁喜,对吗?”
  丁喜道:“我就是。”
  归东景道:“看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
  小马忽然道:“你就是老归?”
  归东景道:“我姓归。”
  小马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
  归东景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
  邓定侯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
  归东景道:“酒。”
  是好酒,也是烈酒。

×      ×      ×

  好酒岂非通常都是烈酒。
  归东景是好酒量,西门胜的酒量也不差,邓定侯当然更强。
  三个人居然都陪着丁喜和小马喝酒,居然真的像是请他们来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们当然知道三次劫镖都是我。”
  邓定侯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又叫做聪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们要专门对付开花五犬旗。”
  邓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道:“你们有毛病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道:“有没有疯?”
  邓定侯道:“也没有。”
  丁喜道:“你们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们三次镖,你们为什么反而请我饮酒?”
  归东景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当的,我也是人。”
  归东景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喜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归东景道:“你今年贵庚?”
  丁喜道:“二十一。”
  归东景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没有。”
  归东景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
  归东景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归东景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
  丁喜道:“不错。”
  归东景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们请你喝酒,只因为我们想灌醉你。”
  丁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想要你说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接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镖,也是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
  归东景道:“这秘密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了。”
  丁喜微笑。
  归东景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喜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归东景道:“也只有这件事。”
  丁喜道:“你们以为我被灌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
  归东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这次你们错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归东景道:“什么事?”
  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哪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像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也一定对他说老实话。”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跟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别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
  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是个──”
  归东景道:“是个什么?”
  丁喜道:“死人!” 

×      ×      ×

  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像忽然变了一个人。
  丁喜道:“我说的是老实话。”
  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但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
  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他?”
  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
  邓定侯道:“什么条件?”
  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条件?”
  丁喜点点头,道:“所以过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来。”
  邓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诉你,我们从开封运到京城那趟镖的秘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设计去劫下了那趟镖?”
  丁喜道:“我当然还得先把送信来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货,是不是分了三成给那个写信来的人?”
  丁喜道:“我虽然有点不甘愿,可是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办。”
  邓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镖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要将他应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窥伺跟踪,就没有第二次生意了。”
  邓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他的话。”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归东景道:“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给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会算帐。”
  归东景道:“六个送信给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杀了灭口。”
  丁喜道:“我虽然没有自己去杀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因我而死。”
  归东景看了小马,小马冷笑道:“你用不着看着我,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出手。”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看来写信给你们的那个人,非但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我们的行踪,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道:“我们一向东游西荡,居无定处,可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的信都从来也没有送错过地方。”
  邓定侯皱起了眉,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神秘的人物是谁?
  归东景和西门胜当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所以你们请我喝这么多的酒,实在是浪费……”
  邓定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至少还知道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当然一定知道,那六个死人现在在哪里?”
  丁喜承认。
  邓定侯道:“还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难道你还想去看看他们?”
  邓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带你去?”
  邓定侯目光炯炯,逼视着他,道:“难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谁说我不肯,只不过……”
  邓定侯道:“不过想怎样?”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纵然肯带你们到那里去,你们也未必有胆子去。”
  邓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虽不是龙潭却是虎穴。”
  邓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饿虎。”
  邓定侯失声笑道:“饿虎岗?”
  丁喜大笑道:“不错,就是饿虎岗。”

×      ×      ×

  屋子里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饿虎岗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说大江以北、黄河两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聚集在饿虎岗。
  因为他们也正在计划组织一个联盟,以对付开花五犬旗。
  开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西门胜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缩。
  归东景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不断地绕着桌子走来走去。
  邓定侯拿起杯酒,准备干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着他们,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随时都可以带路。”
  归东景忽然笑了笑,道:“我们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归东景道:“对死人我一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无论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样。”
  西门胜道:“我——”
  归东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
  西门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这里刚接下一批重镖,明天就得启程。”
  他紧拍着西门胜的肩,笑道:“我这镖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邓定侯霍然长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      ×      ×

  江湖豪杰们在押解犯人时,从来不会用脚镣和手铐。
  因为他们有种更好的工具——
  点穴。
  点穴的手法有轻重、部位有轻重,重的可以致人于死,轻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动自由。
  无论是轻是重,一个人若是被人点中了穴道,那滋味总是很不好受的。
  小马现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骂人,却张不了口,他想挥拳,却动不了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绑得紧紧的,连血脉都被绑住。他整个人都将爆炸。
  邓定侯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点住穴道?”
  小马咬着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乌龟明明知道我说不出话,问个什么鸟?
  邓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习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小马简直恨不得一口把他的鼻子咬下来。
  无论什么事都不妨养成习惯,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邓定侯道:“点住你们穴道的人是西门胜,你们也总该知道,他的点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别人根本解不开。”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别人,恰巧是少林门下。”
  佛门子弟本应以慈悲为怀,讲究普渡众生,救苦救难。
  所以少林门下点穴的手法虽不高明,可是对各门各派的解穴手法却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术之宗。
  邓定侯又道:“你们一定不相信我会替你们解开穴道,因为我实在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手,你们的手脚一松,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马的确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这乌龟一口时,邓定侯居然真的把他们的穴道解开了。
  丁喜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小马也没有动,别人刚为他解好穴道,他显然总不能立刻就动拳头。
  但他却忍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邓定侯淡淡道:“我也没有干什么,只不过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找你们聊聊而已。”
  小马瞪着眼道:“你不是想我们把你的骨头拍散?”
  邓定侯笑着道:“你们是这种人?”
  小马说不出话了。
  他们的确不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你们是强盗,也许会杀人,也许会抢劫,但我却知道你们不会做这种食言违信、忘恩负义的事。”
  他微笑着,看着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会带我找到。”
  小马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老小子对人的确有两套。”
  丁喜微笑道:“看来好像不止两套。”邓定侯大笑。
  现在他们是在归东景自备的马车上。
  归东景吃得不讲究,穿得不讲究,除了女人外,最讲究的就是马车。
  他用的马车,永远是最舒服、最豪华、设备最齐全的。
  邓定侯大笑着,打开了车座下的暗门,拿出了一坛酒。
  这坛酒当然是好酒。
  邓定侯拍开了泥封,就有一股强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小马立刻道:“这是泸洲的大曲。”
  他虽然不喜欢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鼻子却很灵,尤其是对于酒。
  邓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忧,我们饮两杯如何?”
  小马道:“好。”
  丁喜道:“不好。”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对、酒对,还得要地方对。”
  邓定侯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对你的口味?”
  丁喜道:“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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