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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红胡子
 
2019-08-10 12:19:34   作者:柳残阳   来源:柳残阳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忽然仰天大笑起来,黎莫野捂着肚皮,是一副简直滑天下之大稽的样子:“我说老柴,柴三爷,柴大老板,你这是在唱的哪一出戏?那三千两银子,经过一番辛苦,业已进了我的口袋,你尚打算我还?棒老二的底帐几时有朝外吐的道理?我看你这顺水人情做得也太不够高明了!”
  柴进悻悻的道:“可是这总是我的钱!”
  “唔”了一声,黎莫野神色倏寒,他恶狠狠的道:“你的钱?你叫叫看它会不会答应?上面又刻着你柴府的记号了?他奶奶的,钱在谁的腰包里才算是谁的;你可知道,我为了赚这几个钱,又是担了多少风险,耗了多大力气?我这厢正嫌不够,你居然还存着挖出来的念头!柴三爷,你是连边也别想沾啦!”
  柴进气忿的道:“既叫你霸王硬上弓的劫了财,我便干脆大方到家,算是奉送,你犹不领情?黑吃黑,道犯道,天下有这个理讲么?”
  黎莫野厉声道:“少他娘给老子来这一套,过去的就不必再说了,只是目前,咱们的帐便要清结一下!”
  柴进吸了口凉气,不安的道:“我们业已栽了跟斗,躺下一地,人也丢了,盘(脸)也舍了,这尚不够?你,你还有什么帐要结?”
  嘿嘿冷笑,黎莫野道:“人命帐!”
  猛的一哆嗦,柴进脸上变色:“人命帐?我几曾欠过你人命帐来?”
  重重一哼,黎莫野道:“凡事总是相对的,有来有往才是道理,你们为了这几文小钱,顶着火毒日头,巴巴追了来要取我性命,现在取不了我的命,你们的命反而捏在我的手里,换句话说,我乃是以命所易,岂能这般便宜了各位?”
  柴进呐呐的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黎莫野粗暴的道:“我已说过,有来就有往,娘的,你们要不了我的命,我就得要你们的命,何况杀人灭口之后,更可省却将来不少麻烦。”
  柴进急切的道:“黎老弟,我向你担保,这档子事就此一笔勾销,只当从来不曾发生过,我们以后决不会再找你纠缠,我们甘心认了便是……”
  黎莫野冷硬的道:“不行,天下哪有这么容易解决的事?如果今天栽了跟斗的是我,你们便会三言两语,几句好话一说便放我生路?”
  满头大汗,柴进结结巴巴的道:“黎老弟,呃,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啊,光彩你也沾了,横财也发了,你犹待赶尽杀绝,不留一步路给我们走,从哪方面说,也未免说不过去……”
  黎莫野挑着眉尖道:“只要我认为说得过去便行,总之,今天我非要宰人不可,说什么也不能便宜了你们!”
  抱着伤腿的孙得宝,忽然福至心灵的大声叫嚷道:“姐夫,我有个法子,或许姓黎的愿意打打商量——。”
  柴进怒声道:“你有个法子?你有个鸟的法子,纰漏就是从你身上出的,你还敢给我出什么怪点子?”
  一步一步用手撑着把自己拖到柴进身边,孙得宝凑上嘴巴,在柴进耳边咕哝了好一阵,柴进先是瞪眼咬牙,随着又频频摇头,最后,终于沮丧的道:“罢,罢,便依了你,这却好似在割我身上的肉啊……”
  孙得宝也苦着脸道:“就算是割肉吧,姐夫,也强似丢了老命,姓黎的心黑手辣,杀人当宰鸡,咱们和他玩狠的实在划不来,他可是说得出做得到,如今咱们豁上这一笔,迟早也捞得回来,姐夫,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柴进心痛的道:“这就不啻是在烧我这块老“柴”啦!”
  斜睨着这边,黎莫野板着脸道:“你们在嘀咕些什么?娘的,不管你们怎么出点子,我是决计不能轻饶过你们的了!”
  干咳一声,柴进挤出一丝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期期艾艾的道:“我说,黎老弟,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你杀了我们,也只是落个双手血腥而已,除了那口气,你什么实惠也得不着,这又何苦?况且我们既无深仇,又无大恨,些许误会,老弟你也不该下这个毒手哪!”
  黎莫野一派凛然之状:“柴老三,莫非你还另有什么计较?”
  咽了口唾液,柴进愁眉苦脸的道:“我想,黎老弟,我们也知道你近来手头不大宽裕,而这桩误会么,亦乃起因自几个银子,事情既出了,承你的情,我们亦不能白叫你耗上这么些时间功夫,我的意思是,只要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呃,我们多少再补贴你一点,你算做了件好事,也另外搭上些缀头……”
  脸上表情的变化非常之快,宛如春风融雪,立时由严酷转成了一团和气,黎莫野嘿嘿笑道:“说了这许多,只有这几句话还中我的听,好吧,我也不绕弯子,图个彼此都爽快——你打算补贴我多少呀?”
  又咽了口唾液,柴进显得十分艰辛的道:“一千两纹银,老弟,整整再贴你一千两——。”
  “嗤”了一声,黎莫野不屑的道:“你是在逗我的乐子?一千两破银子好管个卵用?又不是打发要饭的,这等零碎数目亏你大老板也说得出口!”
  柴进憋着气道:“黎老弟,我虽说有几桩买卖做着,但要赚上一千两银子可也真不容易,等闲人家,一年的开销下来亦不过几百两便足了;头城埠最热闹的地段,丈把地才不过四十七、八两银子,往偏郊些,置上十亩田还有得剩,我乃是点滴集存的辛苦钱,不似你那无本生意,大秤银、小秤金的好捞。”
  黎莫野大声道:“老子做无本生意,贴上的是血和汗,衬着的是这条性命,日曝雨淋,风吹霜打全得挨着受着,担多大惊险,历多少凶危?若似你说的这般轻松法,只怕人人也都干上这一行了;柴老三,你也休再给我唠叨些鸡零狗碎,吐那杂三杂四的苦水,总归只有一句话,一千两银子绝对行不通!”
  柴进十分痛苦的道:“我们靠后还得活下去哪,黎老弟,你可知道我日常的花费有多大?又有多少苦哈哈依着我过日子?生活艰难啊,处处都需钱,那一方面也不能不应付,再说,这笔银两只是我主动给你的补贴,你也不好在数目上太过强持吧?”
  冷冷一笑,黎莫野道:“主动给我的补贴?笑话,这乃是你们的买命钱,柴老三,你懂不懂?买命钱,一千两银子能买得到什么命?”
  柴进喘着气道:“那么,你待要多少?”
  身手一点数,黎莫野道:“按人头收钱,你自己便须付一千两,你舅子八百两,其余人算便宜一点,每人五百两,总共是七千三百两银子——沙翔不算在内!”
  差一点呕出血来,柴进呼天抢地的叫:“我的皇天,七千三百两银子?黎莫野,你刨开我的祖坟也凑不齐这多啊,你这不是叫抢,不是叫逼,是在剥皮吸髓了哇!”
  黎莫野大马金刀的道:“做买卖就得两厢情愿,勉强不来,你不肯付这个价钱,老子也不稀罕硬要,得,十来颗人头且先剁下来算完!”
  小滑溜孙得宝惶然叫道:“慢慢慢,黎大爷,价钱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呀,何必这么决断呢?我姐夫那里,待我与他疏导疏导!”
  柴进咆哮道:“小滑溜,你给我闭上那张臭嘴,我恁情叫他宰了,也无法接受这等苛索!”
  黎莫野暴叱一声,纯钢三节棍“哗啦啦”扬手而起,棍舞风啸,他厉烈的道:“好,老子分文不要,端要人命!”
  孙得宝惊叫着:“黎大爷,使不得——”
  沉重的棍端稍差一分的砸在柴进鼻尖之前,强劲的力道激得沙土蓬飞,洒了柴进一头一脸,也立时将这位红胡子吓破了胆!
  棍身昂扬,盘空旋挥,正待再往下落,柴进已杀猪也似的狂叫起来:“住手住手,我允了你,我允了你便是……”
  又是“哗啦啦”一响,三节棍已回并到黎莫野手中,他面如寒霜,煞气毕露的道:“柴老三,我姓黎的言出必行,你当我是在吓唬你?多年强梁生涯,无非是刀头舔血,为财搏命,老子身背千百冤魂,头顶漫天愁惨,即便再加上十条八条人命,又有什么大不了?”
  脸上的颜色是一片灰白,两颊的肌肉也在不住的抽搐,柴进打着冷颤,骇惧的道:“我给……我给……就是了……”
  黎莫野冷峭的道:“属蜡烛的不是?不点就不亮,早说了这句话,省得多少麻烦!”
  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柴进畏畏缩缩的道:“不过,这其中还有点问题……”
  黎莫野怒道:“你少给老子掉花枪,还有什么问题?”
  朝前爬行了几步,柴进的形态颇为尴尬,他压低嗓门,讪讪的道:“是这样的,黎老弟,我带来的那十来个人里,有三个不错是我的护场师父,其余的只是一干小角色,帮忙跑腿打杂的货;那三个护场师父,身价是值上五百两,但剩下那些,却值不了这许多,所以,呃,你好歹折个价才对……”
  闻言之下,黎莫野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瞪着眼道:“难怪你生意做得恁大,又聚下一笔不小的家财来,柴老三,敢情你是靠着这等精打细算才成的气候,真正他娘的一把大钱锁,刻薄透顶!”
  柴进干笑着道:“我可是说的实情,黎老弟,人要生活,总不能不算计点,如果你不愿减价呢,也行,我小舅子及那三个护场师父我照你开的数目把人领走,剩下的几位,你,呃,就随意处置吧,怨只怨他们学艺不精,霉运当头……”
  黎莫野摇头道:“柴老三,你真是钱比天大,绝情绝义,绝子绝孙,人家替你出力流血,居然连五百两银子的赎命钱也搭不上,你说说看你还有一点心肝没有?”
  柴进的表情颇为令人同情:“不是我舍不得,而是我付不起,再说,老弟你也太狠了点,价码开得奇高,有心无力之下,他们能怨得了我么?”
  黎莫野冷冷的道:“你是说他们便怨得上我了?我又含糊个鸟?”
  双手乱挥,柴进忙道:“老弟你别误会,眼下我这不是仍在为他们尽力?只要你慈悲些许,我说什么也得替他们扛上一扛——”
  黎莫野平淡的道:“说吧,你待还价若干?”
  柴进叹了口气,又咬咬牙:“我便豁上了——一个人替他们承担一百两银子的赎命钱!”
  黎莫野忽道:“我成全你到底吧,这些小角色的赎命钱我是一文也不要了,通通免费奉送性命一条,叫他们夹着尾巴滚蛋!”
  大喜过望,柴进道:“黎老弟,此话当真?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可不能做戏耍啊!”
  黎莫野道:“我他娘吃撑了?没事拿着你戏耍?他们几个小角色该摊的份子,我说不要,就一定不会要的了!”
  连连抱拳,柴进满口恭维:“谢谢,谢谢,黎老弟,这边厢我先代他们向你作揖啦,我就说呢,你黎老弟名震武林,技盖江湖,见得广,经得多,又怎么会同这些小兔崽子计较?果然不错,豪侠风范,硬是宽宏大度,令人心折!”
  闲闲的,黎莫野道:“就这么敲定了吧!”
  柴进立道:“当然,当然,当然就这么说定!”
  笑了笑,黎莫野道:“只不过,你还忘了一个人。”
  不觉一呆,柴进迷惘的道:“忘了一个人?我忘了谁?”
  黎莫野伸手朝着沙翔一指,笑眯眯的道:“你的把兄弟,七门山君祁兰亭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沙翔沙老兄。”
  脸上的表情立刻又痛苦起来,柴进涩涩的道:“我,我怎会忘记他?但是,呃,黎老弟,你方才不是说过,不算我沙兄弟的帐么?”
  黎莫野翻动着眼珠子道:“不要在那里断章取义,胡扯瞎说,我只是尚未将他的身价加列上去,几曾讲过不算他的帐来着?当然,如果你不愿替你的沙兄弟有所承担,我绝不勉强,留下他的命来,你们尽管自顾自的开路便是!”
  柴进哪里能有一丝半点“不愿承担”的表示?不仅乃手足之情,江湖之义而已,即便以利害关系来说,他也只有楞撑下去,打落门牙和血吞了:“黎老弟,我这兄弟同我是福祸相连,生死与共,当前三炷香,头顶一爿天,好歹全缀在一起,我,我又有什么不能替他承担的?”
  嘿嘿一笑,黎莫野道:“够义气,够意思,本来么,我是不打算让姓沙的留着活口回去的……”
  柴进马上激昂的叫了起来:“不,你万万不能这么做,我哪怕豁上这一身,也不能叫我兄弟再受折磨,更况且他还是为了我——”
  黎莫野颔首道:“很好,好极了,只冲着你这位仁义大哥,我便下不了这毒手——柴老三,你可要先弄明白,我若是留下姓沙的一命,对我而言,乃是大大的不利,他一旦生回,必然哭诉祁老怪,广邀帮手前来对付于我,如此光景,我可就难受了,甚至能否逃过姓沙的追杀圈截都成问题,换句话说,我这是拿着自己的性命在做好事,牺牲之重,风险之大,委实够瞧……”
  一句接一句,句句都是价码高涨的暗示,而“仁义大哥”的帽子扣下来,柴进又如何推拒得开?他有如哑巴吃黄连一般,不但有苦说不出,更且苦透了心肝五脏,面孔的形色便不禁变得十分古怪可笑了。
  摇摇头,黎莫野又忧郁的道:“东奔西走,躲躲藏藏的日子可是不好过的,一天到晚担惊受怕,提心吊胆,无论灰苍的荒原,凄寒的莽野,无论是深山大泽,叠岭峻峰,都是你不可稍做选择的亡命之处,日曝雨淋亦罢,风吹霜打也好,挨着虫叮蛇咬,受着身心意外的煎熬,总得寻个堪可掩隐的地方,那样的生涯,唉,苦啊……”
  柴进呐呐的道:“你说吧……要多少钱?”
  黎莫野像是不愿多增加柴进的负累,他低缓的道:“你们哥俩是这么情深意重法,叫我再说什么好?又叫我如何忍心漫天开价?罢了,我就拼着自家苦些惨些,吃亏受罪,只收沙翔一万两银子算完了……”
  柴进似是被人猛打了一棍,甚至连腰上遭的伤痛也忘了,他全身跳起,直着嗓门怪叫道:“一万两?你你你居然向我勒索一万两?我的天爷,你这是在吃人啊,你吃人连他娘骨头都不吐——”
  黎莫野叹了口气,道:“若你不愿,我也不强求,我业已说过,这档子交易,我本来就丝毫便宜占不上,区区万把两银子,却买来无穷的忧患与凶危,我这又是何苦?不如手起刀落,一了百了,做掉姓沙的,往后至少能巴望个平静日子过!”
  瞪大一双牛眼,柴进气得口不择言的吼叫:“黎莫野,你个黑心黑肝的东西,你如胆敢加害我沙兄弟,莫非就不怕我前往七门山君处控诉你的罪行,揭发你的恶毒?”
  黎莫野又叹息着道:“或许你会——就算我也容你有此机会,但你们将极难再找到我,而祁兰亭性烈如火,急躁暴戾,他不耐等待,更不具有太多的理性,当他找不着我出气的时候,他那一腔怨恨便会发泄到你们身上,是你们间接害死了沙翔,是你们通通活着回去却单单卖了沙翔的性命,我可能再传扬点风声出去,譬喻说你重利忘义,不肯替沙翔承担赎命之财,说你隔岸观火,袖手不管沙翔替你拼搏至死等等,到了那时,柴老三,我们不妨看看,是谁先倒霉?”
  口沫横飞,柴进伸着脖子狂吼:“含血喷人,一派胡言,你简直是颠倒是非,瞎搅混缠——”
  黎莫野一笑道:“只怕到了那一刻,祁兰亭却不会做如是之想;柴老三,祁老怪在道上的威望与份量你是知道的,他的脑筋若一下子转不过弯来,你在头城埠还有活路走么?别说你所有的生意、财产全得踹散,连你的这条老命也准定保不住,光景惨至那步田地,就远不如现下一万两银子的便宜上算!”
  喘着气,柴进捂着胸口,呻吟着:“黎莫野……你是个最下三滥的土匪,最可恶的泼皮……”
  黎莫野接口道:“也是个最能体谅他人的朋友——哪怕是敌人,姓黎的也能为对方设想周全。”
  控制不住一阵一阵的哆嗦,柴进脸色泛青:“你在害我倾家荡产……黎莫野,你是一个无底洞,一头贪馋的恶兽,你真正吃人不吐皮骨啊……”
  黎莫野安详的道:“轻重厉害,我业已向你分析得十分清楚,柴老三,你若不细为斟酌,多加思量,到了那一天,那一刻,你就会后悔莫及了!”
  柴进努力抑制着自己过于激荡的情绪,挫着牙道:“你委实歹毒得不带一星半点的人味……黎莫野,你总也要留条路让我活下去,不能把事情做得这么绝,你想想,我又到哪里去凑偌大一笔数目的银子给你?”
  扛在左肩的三节棍轻轻搔动着头侧,黎莫野不紧不慢的道:“这是你的事,柴老三。”
  闷吼一声,柴进又冲动起来:“姓黎的,你一步紧似一步的勒索我,一着狠似一着的胁迫我,是你开的价,你强持的条件,你所玩的花样,是你整得我束手无策,走投无路,到了这步田地,居然还说只是我的事!娘的个皮,你要真是体谅我,抬抬手,松松嘴,便也就皆大欢喜,天下太平了!”
  黎莫野似笑非笑的道:“做我们这行营生的,最忌讳讨价还价,又不是到地摊子上买破烂,哪有这多的啰嗦?只要我们看中了,一待明豁开来,便得通通齐全,涓滴不漏,柴老三,我对你却客气三分,不但减压价码,又少收本利,这还不够漂亮么?你要再是哭穷喊冤,推三阻四,那就不必再谈下去,把姓沙的放下来,大家落个干脆麻利!”
  此刻,沙翔是再也憋不住了,他挣扎着,嗓音沙哑的喊:“三哥……你也甭管我了,跟头是兄弟自己栽的,这条命便认了亦罢……三哥……你们走,你们尽管走……姓黎的超渡了我,我们当家的也断不会让他逍遥……”
  一段话听在柴进耳中,却如刺锥心,大大的不是滋味,他急忙道:“兄弟,兄弟,你千万莫想岔了,为了你,休说万把两银子,就算叫我倾家荡产,我若皱一皱眉头,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你可要搞明白,这黎莫野又贪又狠,给他鼻子蹬上脸,要不将他那价码往下杀,我们楞吃他当做肉头,可就冤大啦!”
  沙翔阴着一张脸,生涩的道:“我看算了吧,三哥,我怎么能如此连累你?你的苦楚我不是不知道……况且,像这样活出命去,也没有什么光彩,净不如二十年后再换成一条好汉……”
  柴进怪叫道:“这是什么话?兄弟,你要是有了什么长短,叫我怎生见人?又如何往下活去?咱们连心连命,说什么也栓在一处,断不能让你受分毫委曲!”
  连连点头,黎莫野道:“好一位仁义大哥,柴老三,可别只把这仁义二字挂在嘴皮子上,口惠而实不至;你要不使你的兄弟受委曲,简单得很,银子拿来,他马上就同你们各位一样恢复自由之身,海阔天空,任凭来去,而且,尚可重整旗鼓,广邀人手,找我报这一箭之仇!”
  猛一横心,柴进大吼道:“我便豁上了——姓黎的,哪怕回去卖老婆,舍儿子,这一万两我也给你,好叫你拿去替你自己修坟!”
  哈哈大笑,黎莫野不以为忤的道:“难得三爷你还为我黎某人的身后设想,只怨我这条命贱,活在阳世的辰光挨穷受苦惯了,一朝伸腿,承不起那么一座好坟哪。”
  扭过头去,柴进怒叫道:“来人呀,快把沙爷给我搀扶稳当,我们走!”
  并在手中的三节棍往里一伸,黎莫野微扬着脸道:“慢慢慢,柴老三,事情还没有交待清楚,哪能就这么松散的上路?”
  柴进双目凸瞪,口沫飞溅:“黎莫野,圈套扣在我脖子上,我好歹全认了,人已叫你逼到这个地步,你犹想如何?”
  黎莫野道:“稍安毋躁,三爷,稍安毋躁,你且先静一静,容我把话说明。”
  柴进粗浊的吸着气道:“姓黎的,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把我们糟蹋得还不算够?你又想耍什么花巧,出什么邪点子?我告诉你,如若你尚不知足,妄图再加缀点什么,我宁可将这条老命搁在这里,也万万不会答应!”
  黎莫野道:“你太敏感,也太紧张了,三爷,我黎某人自来一言九鼎,说话算数,价码既已敲定了,我又怎会失信反悔?这个,你放一千一万个心。”
  柴进心中略宽,却仍十分警惕的道:“既是如此,为何又拦阻我们上道?”
  摊开右手,黎莫野道:“钱呢?三爷,你光是口头答允付我这笔银子,银子却在哪里?我总不能拿着你几句空话便去当现钱使用呀!”
  柴进气咻咻的道:“你莫非怕我赖账?姓黎的,我惹不起你,我寒了你,便是当裤子卖家产,我也会凑出这笔钱来给你,一分一毫也少不了!”
  摇摇头,黎莫野道:“我谈交易,讲究的是实数兑现,稳扎牢靠,空口白话,恕不领受,尤其眼下的这桩交易,稍有不妥,便会夜长梦多,难以把持,这种风险我不冒,三爷,我们就在此地做个清结吧。”
  柴进怒道:“娘的,我这趟来,原是指望收拾你,动刀动枪的阵仗,我莫不成还会随身带着个金柜?现在你就要,我又如何拿得出这大笔钱?”
  黎莫野的样子十分通达,他点着头道:“这话倒也不无道理,那么,三爷你的意思是怎么个交割法呢?”
  柴进道:“你得给我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你到我家里来取便是了。”
  吃吃一笑,黎莫野道:“这个法子,不大妥。”
  柴进大声道:“有什么不妥?你怕我坑你还是骗你?”
  黎莫野心平气和的道:“我不怕你坑我,因为凭你这点道行,还不足以坑我,我也不怕你骗我,就算你骗了我又藏匿起来,你那几爿生意我烧上两把火便烧回这个价钱了。问题是我没有时间等上三天,而且,我也不愿到时候节外生枝,再添麻烦,三爷,你也心里有数,并非毫无此种可能!”
  柴进冒火道:“真他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黎莫野笑吟吟的道:“三爷,我是小人不错,但你也决称不上君子,对你,我还是谨慎些好,咱们彼此全防着点,你信不过我,我亦不敢太信任你,是而想出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解决这个问题,我认为确有必要。”
  柴进咬牙道:“你说吧,看你是什么意思!”
  黎莫野早已胸有成竹,他悠悠然的道:“我看不如这样——三爷你领着你的人立时赶回头城埠,当然,不是全部回去,这里得留下沙翔沙老兄与小滑溜孙得宝孙老弟,在两个时辰以内,你将所允诺的钱,如数给我送到,一万三千三百两银子,我全要银票,而且是认票不认人,见票包兑的那一种,钱到了手,人你再带走,双方交割清楚,就此一拍两散!”
  柴进立时忍不住咆哮了起来:“答应了你的敲诈勒索,你居然还要扣我的人?黎莫野,天下的老横都似你这等的霸道法么?莫非江湖上就没有公理,绿林中便没了曲直?真正是欺人太甚,得寸进尺啊!”
  黎莫野道:“柴老三,你就歇口气吧,江湖公理,绿林曲直,不是冲着你这等货色来断论的,你他娘开窑子设赌档,贩烟土卖人肉,若要谈规矩,你第一个就应该遭谴受罚,却还以为那是你的护身符?”
  柴进吼叫着道:“我开窑子设赌档,贩烟土卖人肉,莫非你就是个十全大圣人?娘的个皮,我干这等营生,也还投的有血本下去,说起来亦是将本求利,光景也是个生意,你呢?你他娘两肩荷一口,赤手空拳,端的是横抢硬夺,强取强要,不折不扣的土匪、棒老二、江洋大盗加上黑心黑肝,我们两若待一比,姓黎的,我至少要较你高尚三分!”
  耸耸肩,黎莫野笑道:“罢,罢,我也懒得再同你徒争口舌,我说三爷,我就是这么个意思,你老酌量着办吧,行与不行,全在于你了。”
  柴进气冲牛斗的道:“就算我依了你的法子,这一万多两银子却不是少数,你只限我两个时辰的时间,犹得加上一去一回的赶路辰光,又如何来得及?”
  黎莫野沉稳的道:“此去头城埠,快马加鞭,不过个把时辰就足可来回了,你到了家门或是某个你兜得转的钱庄银号,招呼一打,票子入手,时间充裕得很,尽有空暇容你歇腿喘气,再喝上一壶热茶!”
  柴进恶狠狠的道:“听你说得这般轻松惬意法,就好似我有金山银山堆在那里一样,这大笔的银子,就恁般容易凑足?”
  笑笑,黎莫野道:“三爷是头城埠的大佬,头号的坐地阿哥,什么场合玩不动,什么人不巴结?跺跺脚全城乱颤,休说万把两银子,便是几十万两,也难不住三爷你哪。”
  真正是啼笑皆非,柴进恼恨的道:“奶奶个熊,也不知交了什么背运,竟碰上这么个灾星——黎莫野,好,我答应你在两个时辰之内把钱带到,但是,我的兄弟和我舅子却不能受丝毫委曲,否则,你别说半枚制钱要不到,就等着我同你拼命吧!”
  黎莫野忙道:“你宽怀,三爷,我又不是只楞鸟,怎会做出这等傻事?在这两个时辰当中,沙老兄及孙老弟二位,我待之必如上宾,侍奉周到,巴结小心,一丝半点也不敢怠慢。”
  重重一哼,柴进道:“你记着就好。”
  黎莫野笑道:“不过,三爷你可也别忘记,这只是两个时辰之内的事,时间一过,他们二位的乐子就来了,此外,你更须记住莫在其中耍什么花样,玩什么手段,总之,这二位仁兄,你要死的或要活的,全看你了!”
  忿然转身离开,柴进一步一瘸的吼道:“我们走!”
  歪在地下的小滑溜孙得宝,这时忍不住拉开嗓子干嚎了起来:“姐夫,姐夫啊,你可得快点转回哪,沙爷和我的两条性命,全攥在姐夫你的手心里,姓黎的心狠手辣,他可是说得出做得到,姐夫啊,你千万顾惜着我这小舅子,不看别的,多少也得看在我姐姐陪你睏了这些年的份上……”
  刚刚吃力坐在马背的柴进,一听得孙得宝这阵子嚎叫,几几乎又气得一个跟头栽下马来,他猛的凸出那对眼珠子,暴喝如雷:“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给我闭上你那张臭嘴!”
  于是,十余骑扬起尘头,疾速驰离;望着滚荡的沙雾,黎莫野提高声音叫:“三爷好走,记着共是一万三千三百两银子,可别有了差短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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