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2019-07-13 15:47:57   作者:陈青云   来源:陈青云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陶玉芳在暗中目送渔郎离去,芳心片片碎了。
  她想追上去,不顾一切,把剩下不多的日子献给他,但想归想,她没有这样做,他的影子,从视线中消失了,她返身回屋里扑入老人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瞽目老者用手轻抚着她头上的柔丝,苦着脸道:“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被弄糊涂了……”
  陶玉芳经这一问,哭得更伤心了,老人只好闷声不响,让她尽情地哭个够,久久,她才止住了悲啼,仰起泪脸道:“爹,女儿我……不能再与他见面啊!”
  瞽目老者喘了口大气道:“怎么回事嘛?他来了,你避不见面!他走了,你哭得这么伤心,丫头,我看,你有事瞒着爹?”
  陶玉芳的泪水,又告簌簌而下,像一朵带雨的梨花。
  她离开了老人的怀抱,无力地坐到椅上紧咬着香唇,苦苦地想:“我该怎么办,伤害了一个年轻的,再伤害一个老人吗?”
  “当初与他结合是错了,但错之铸成,后悔已晚,那一天总会来 临的,而且,看样子会提前来到,怎么办,老人受得起这打击吗?”
  瞽目老者柔声道:“玉芳,你怎么不开门了?”
  陶玉芳忽地想到了一个计谋,不如乘此机会,安抚住他老人家,以免不幸的事来临时,无法善后。
  当下努力一咬牙,道:“爹,女儿是有件事瞒着您……”
  瞽目老者道:“什么事说吧?”
  陶玉芳鼓足了勇气道:“上次女儿投湖遇救,谎说为了报恩,代那渔郎照顾卧病老母,其实……不是那样,他是个孤儿,根本没有父母,女儿已经与他……”
  瞽目老者瞪起白果眼道:“与他怎样?”
  陶玉芳用力一咬下唇,道:“女儿与他共同生活了两年,而且,还生了个孩子……”
  瞽目老者激声道:“那你们已是夫妻?”
  陶玉芳颔首道:“是的,请恕女儿不孝。”
  瞽目老者激动得全身发起抖来,久久,才叹了门气道:“算了,木已成舟,爹还能说什么,谁叫爹是个瞎子,谁叫你生来命苦,有那么个没人性的娘唉!丫头,你忘了爹说过不许嫁江湖人。”
  “爹,他不是江湖人。”
  “不是?你还要骗我……”
  “爹,他真的不是,他习过武,但没行走江湖,他这次出来,是为了找我……”
  瞽目老者顿足道:“荒唐,你刚才为什么不见他?”
  陶玉芳有苦说不出,强抑悲怀道:“爹,我跟他走了,谁伺候您老人家?”
  瞽目老者眼中不由滴下泪来,颤抖着声音道:“玉芳,你错了,岂能为了我而牺牲你的一生幸福,快去叫他转来……”
  陶玉芳泪汪汪地道:“爹,他走远了!”
  瞽目老者再次顿脚道:“你人这么聪明,做事却如此糊涂,你说他住在鄱阳湖两岸不是?”
  “是的!”
  “那你去吧!”
  “爹,您老人家呢?”
  “嗨,丫头,你离家两年,我照样活下来,你别管我,去团圆吧,难怪他说到死都恨你,也怪,他竟然没吐露只字……”
  “他不知道您是我爹!”
  “那是爹错了,他曾问过我与你的关系,我没告诉他。”
  “爹,你还记得北门外那张大婶吗?”
  “记得怎样?
  “她儿子与媳妇去年染时疫死了,现在她是孤苦伶仃一个,女儿想请她来照顾您,您看成么?”
  瞽目老者怔了好半晌才道:“人家肯答应吗?”
  陶玉芳道:“女儿去找她谈谈看,如果不成,女儿说什么也不离开您老人家。”
  瞽目老者无言地点了点头,他可做梦也估不到陶玉芳安排和诀别。

×      ×      ×

  陈家麟蹒跚地挪动脚步,脑海里是一片空白,他再没什么可想的了。
  眼前是一片稀疏的柳林,千丝万缕,迎风款摆,连成了一片绿浪。
  柳林下,拴了两骑骏马,华辔鲜鞍,十分气派。
  陈家麟遥遥扫了那两匹马一眼,仍然走他的路。
  突然,道旁林阴下闪出一条人影,娇唤道:“渔郎哥,碰上你太好了!”
  陈家麟止步抬头,见这出声招呼的,赫然是于艳华,他现在实在不愿和任何人交谈,也不愿与任何熟人见面。
  但他欠了于艳华的情,不能相应不理,只好向她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道:“于姑娘你好?”
  于艳华姗姗移近他身前,春花也似的一笑道:“渔郎哥,此时此地碰上你太好!”
  陈家麟也懒得去思想她话中之意,自顾自地道:“于姑娘,我为昨夜的事抱歉,但我不得不然。”
  于艳华嫣然道:“我是受命于人,不得不然,在我个人来说,也是非常抱歉,过去的不再提它了,你现在到哪里去?”
  陈家麟苦苦一笑道:“我准备回家,重理打渔的生涯,不想再走江湖路了。”
  于艳华似乎对他的话感到十分意外,眉头一蹙,道:“渔郎哥,什么事让你灰心?”
  陈家麟摇了摇头,期期地道:“什么也没有,我只是觉得……我不适合走这条路。”
  于艳华道:“以你这一身出类拔萃的武功,应该在武林中扬名才是,什么打渔的生涯,对你岂非太委屈了?”
  扬名,不错,这正是他出江湖的初衷他要做给陶玉芳看。然而现在不同了,情况的发展,完全不是当初所料,他已经心灰意冷,豪气全消,他不愿再谈下去。
  “于姑娘,后会有期了!”
  于艳华怔了一怔,道:“渔郎哥,你不想看看么?”
  陈家麟淡淡地道:“看什么?”
  于艳华神秘地一笑道:“你从这里直直穿林过去,便可看到你想看的东西。”
  陈家麟大感困惑地道:“我不懂……”
  于艳华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道:“你去一看就知道了,你不但想看,而且急欲要看,同时你也非看不可。”
  陈家麟茫然地朝柳林深处望了一眼,道:“我想,没有什么值得我非看不可的了!”
  于艳华一偏头,调皮地道:“真的吗?”
  陈家麟抿着嘴,点了点头。
  于艳华道:“唔!‘武林仙姬’你也不想看?”
  陈家麟一听‘武林仙姬’四个字,全身的血行登时加速起来,呼吸也迫促了,深深望了于艳华一眼,二话不说,弹身便奔了去。
  柳林深处,一男一女两条人影并肩而立,女的身材婀娜,男的是个锦衣公子,那锦衣公子不知在说什么有趣的事,逗得那女的不住发出了“格格”的笑声。
  陈家麟双目尽赤,全身似要爆炸开来,他一眼便已看出那女的玉芳,男的是‘关洛侠少’。
  她避不见自己的面,却来这里与情人幽会。
  一个男人,所无法忍受的,便是这种情形,天下间除了生成的窝囊废之外没有一个甘愿戴绿帽子,这决不输于杀父母的冤仇。
  陈家麟缓缓迫近到距对方不及三丈之处,停了脚步,两人似已沉溺在秀丽的境地中,一无所觉谈笑依然。
  “关洛侠少”道:“陶姑娘,言归正传,你愿与我共偕白首吗?”
  “武林仙姬”娇媚地道:“还要我再说一遍吗?我唯母命是从。”
  陈家麟像炸雷似的暴喝一声:“不要脸!”
  两人大惊回头齐齐惊呼了一声:“渔郎!”
  陈家麟带煞的双眸,直照在“武林仙姬”惊怖的面上。
  他在发抖,激动的情绪像一锅沸腾的滚汤,久久,才迸出一句话道:“想不到你是这样的女人!”
  “武林仙姬”的脸色,从惊怖中透出了激怒,栗声道:“渔郎,你凭什么说出这种没来由的话?”
  这一反问,不啻火上加油。
  陈家麟的胸膛几乎要爆裂了,到这种地步,她竟然毫无回头的迹象,再绝情的女子,也不能这样,何况事情的起因,并非他负了她……
  “关洛侠少”冷冷地开口道:“陈家麟,你不是失心疯吧?”
  陈家麟用手指一顶笠沿,瞪视着‘关洛侠少’道:“方一弘,你的确够卑鄙,上次在‘菩提庵’后溪边,你的暗放冷箭,明着是袭击我,实则是引我分神,你好乘机下手。
  “你那家传的‘无极神掌’不赖,可惜要不了我的命,今天你的手下不会再表演那一套了吧?”
  ‘关洛侠少’城府再深,也不由涨红了脸,但仍强嘴道:“姓陈的,你说这话是替自己遮羞吗?”
  陈家麟不屑地冷哼了一声道:“方一弘,你真不知羞耻为何物,我懒得与你争,现在你准备保命吧,告诉你,今天我要杀你!”
  杀你两上字说得特别沉重,令人听了,有不寒而栗之感。
  “关洛侠少”望了“武林仙姬”一眼,心里可有些七上八下,他自知不是“渔郎”的对手,但当着她的面,可不能窝囊。
  当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硬着头皮道:“渔郎,本人一向厌恶杀人流血,你逞强的结果,将得到什么?”
  陈家麟嗤之以鼻道:“别臭美了,你不喜欢杀人流血,却喜欢用卑鄙的阴谋手段是么?如果你怕死的话非常简单,弃剑认输,我渔郎今天放你一马。”
  “关洛侠少”在中原道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话对他可是相当大的侮辱。
  除了陈家麟,可能还没有人敢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但仍故示有风度地扬眉道:“也好,本人今天就教训你一番,免得你以后再搔扰陶姑娘!”
  陈家麟怒极反笑道:“方一弘,废话少说了,拔剑吧!”
  说着,又把目光扫向“武林仙姬”道:“今天你如再像上次一样偷偷溜走,我杀了你还要到别庄算帐!”
  说着,欺身上前。
  “武林仙姬”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两步,张口欲言又无语。
  陈家麟缓缓抽出了断了尖锋的佩剑,随着扬了起来。
  “关洛侠少”也拔剑在手,挪步站了方位。
  静谧的柳林,顿时涌起了一片无影的杀机。
  陈家麟情绪激越如狂,再不愿与对方耗峙,沉哼一声,立即出了手,功力可用上了十成。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中,“关洛侠少”退了三个大步面色立呈苍白。
  陈家麟一上步,以十二成功力出手。
  剑芒打闪中,响起一声闷哼。
  “关洛侠少”踉跄拖剑而退,前襟裂开了尺长一道口子,看出了殷红,隐隐可见翻转的皮肉。
  陈家麟像头疯虎,一个弹步,又欺到对方身前,扬剑便刺……
  “武林仙姬”花容失色,厉叫一声:“住手!”
  陈家麟不期然地收剑退了一步,转头道:“怎么,杀了他你心疼?”
  “武林仙姬”一挫玉牙,激声道:“让他离开,我们好好的把话说清楚!”
  陈家麟粗声暴气地道:“你替他求情?”
  “武林仙姬”道:“彼此并无深仇大怨,何必定要流血杀人,使仇怨相连不断……
  陈家麟虽在狂怒之中,但他的本性淳厚,当下回头目注“关洛侠少”道:“只这一次,没第二次,你自己估量着,请便吧!”
  “关洛侠少”羞愤交加,尤其当着女人之面,这个脸真没地方放。
  但他自忖坚持下去的话,的确只有此路一条。
  反正技不如人,好强也没用,一个城府深的人,在这种关头,是会有所选择的,所谓面子问题,是其次的了。
  当下咬牙切齿地道:“渔郎,我们会再见面的!”
  陈家麟冷哼了一声道:“随时候教!”
  “关洛侠少”深深望了“武林仙姬”一眼,转向踉跄奔离。
  陈家麟面对“武林仙姬”,手中剑倒提着,激动无比地道:“现在开始说吧!”
  “武林仙姬”努力镇静了一下自己,道:“渔郎,你这样对付我是什么意思?”
  陈家麟咬着牙道:“你自己心里明白!”
  “武林仙姬”道:“我一点也不明白!”
  陈家麟心中的杀机,又告浓炽起来,厉声道:“你一定迫我杀你,也是没办法的事……”
  “武林仙姬”被他那可怕的目光所慑,下意识地退了一个大步,道:“渔郎,你且说说看,为什么要杀我?”
  陈家麟恨恨地道:“因为你太狠心,而且不要脸!”
  “武林仙姬”窒了一窒颤声道:“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这狠心二字从何说起?”
  陈家麟狂吼道:“陶玉芳,你还是这么说?”
  “武林仙姬”的一双秀眸突然睁大了,激声道:“你说什么?”
  陈家麟切齿道:“我说你心如铁石,死不回头!”
  “武林仙姬”道:“你方……才叫我陶玉芳?”
  陈家麟处在疯狂的状态中,没留意对方的话音,脱口便道:“不叫你陶玉芳,叫你什么?”
  “武林仙姬”吁了口气道:“我根本就不叫陶玉芳!”
  说着双眸又一亮,道:“你找的是陶玉芳?”
  陈家麟呼吸为之一窒,他不由傻了。
  她不是陶玉芳,她是谁?
  声音、笑貌、举止、一丝一发,烧成灰也不会认错。
  天下或是有相似的人,但没有完全相象的。
  而且,“关洛侠少”分明叫她陶姑娘……
  心念之中,激愤地道:“到现在你还不承认?”
  “武林仙姬”在弄清事实真相之后,忽然平静下来了,从容地道:“我叫陶玉芬!”
  陈家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武林仙姬”接下去又道:“陈少侠,到现在我才知道这是个天大的误会,我知道我有个姐姐叫陶玉芳,我俩是孪生姊妹,我们自小分离没见过面。”
  这一说,陈家麟不由得不相信了,但心里仍然疑云重重,期期地道:“姑娘从哪里来?”
  “武林仙姬”道:“从城里来,刚到不久!”
  陈家麟想了想,道:“姑娘没到过那小屋?”
  “武林仙姬”面现茫然之色道:“什么小屋?”
  陈家麟顿时猛省过来,打从“菩提庵”起,每次所遇的都是陶玉芬,陶玉芳根本没见过面,在修篁小筑里,避不肯与自己见面的才是陶玉芳。
  “武林仙姬”又道:“少侠与家姐是什么关系?”
  陈家麟收起佩剑,急匆匆地道:“陶姑娘,实在对不起,这是场误会,容有机会再向姑娘解释。”
  说完,转向飞奔而去。
  陈家麟想重返小屋,找那瞽目老人问个明白。
  天下竞有这等神貌完全相似的人,原来她俩是孪生姊妹。
  姊妹从小分散,还没见过面,这倒是件离奇的事?
  “武林仙姬”是“花月别庄”主人“鄱阳夫人”的女儿,陶玉芳也是么?抑或陶玉芬是义女的名份?
  以“武林仙姬”名头的响亮,为什么姊妹没见过面?
  瞽目老人在听自己提及“花月别庄”之时,似乎十分愤懑,立即开口阻止,这是为什么?
  提到小屋时,“武林仙姬”何以茫然不知?
  心念未已,一条人影横阻身前,赫然是于艳华,陈家麟勉强刹住身影。
  只见于艳华极不自然地一笑道:“渔郎哥,我刚才见‘关洛侠少’负伤而离,正赶去看个究竟,你却又与‘武林仙姬’分手了,这是为什么?”
  陈家麟道:“对不起,现在我无暇解释!”
  说完作势又要弹身……
  于艳华小嘴一噘,道:“干吗这么急,连话都不愿给我说了?”
  陈家麟拭了拭额汗道:“于姑娘,不是这意思,我有急事,刻不容缓……”
  于艳华道:“可是我也有件急事要请你帮忙?”
  陈家麟毫不考虑地道:“姑娘的事只好暂缓一步了,抱歉之至。”
  于艳华怔了一怔,道:“渔郎哥,我问你一句话,只一句,你仍然深爱着‘武林仙姬’?”
  陈家麟脱口道:“不,我爱的不是她……”
  身影一侧,闪电般疾掠而去。
  于艳华窒在当场,面上全是怨艾之色,喃喃自语道:“我不能爱他,也不配爱他,但我竟然爱上了他,他会接受这一份情么?”
  说完,象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匆匆纵起娇躯,朝陈家麟消失的方向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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