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19-11-07 20:57:19   作者:陈青云   来源:陈青云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怪人缓缓移步,欺近到陈家麟身前八尺之处,这一来,可以清楚'的看出怪人身上的是一袭反毛皮袍,长到膝下。
  只是面目因须发遮掩,还是看不出来真正的形相,明知如此,但在这种情况下,下意识中仍多少有些忐忑。
  陈家麟努力镇定了一下,道:“请老前辈亮出兵刃!”
  怪人伸手往农袍里一摸,一柄断了尖锋的剑,已掣在手中。
  陈家麟目注对方手中的断剑,心头又是一阵激动。
  怪人冷电似的目芒一闪,道:“先解下蒙面巾!”
  陈家麟迟疑地道:“这个……”
  怪人沉声道:“与武林长者过招,蒙着面是大不敬的行为。”
  陈家麟心里想:“真实名号已经报出,蒙面也是多余!”于是,他一把抓下了蒙面巾,露出了本来面目。
  怪人冷电似的目芒,透过覆面长发,略不稍瞬地盯在陈家麟的面上,说目光,冷人心悸,同时也显示了怪人内元的深厚。
  盯视了良久,怪人才开口道:“你攻击,用全力什么也别顾忌!”
  陈家麟点了点头,棑除杂念抱元守一,断剑斜斜扬起,这对师门绝学,是一种考验,心里多多少少还是存着几分好胜之念。
  怪人没有作势,手中断剑向下斜撇,似乎量定了陈家麟的功力,一付毫不在乎的样子,这一来,陈家麟要想对方架势来判断对方来历的主意便落了空。
  陈家麟微哼一声,“万方拱服”以十二成真力挥洒出去。
  这一声微哼,是表示他要出手算是一种礼数。
  怪人手中剑暴起,一匀、一勒、一振。
  陈家麟只觉手碗一麻,“呛啷!”一声,断剑落了地,他呆了,心里不知是震惊还是难过。
  怪人的功力,比他想象的还要可怕还要莫测。
  他的兵刃,第一次被人震脱出手。
  他算是栽了,而且栽得很惨一这种情况,是他做梦也估不到的。
  师父曾遗言,非到不得已,不许施用这一招杀着,因为它太凌厉,出必伤人,事实上也是如此。
  出道以来,从未失利过,而现在竟然被怪老人在化解中反击,兵刃也出了手,如果怪老人有心取自己性命,岂非易于折枝?
  心中那一份感受,简直无法以言形容。
  但,他也深深地体会到了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的真谛。
  怪老人从容地道:“娃儿,不要气馁,以你的年龄,将来未可限量,成就当在老夫之上,你败了,是不是?依老夫所会过的同道中,你还是佼佼者,现在把剑拣起来。”
  陈家麟弯腰拾起断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人的一生,最经不住挫折便是他这个年齢,不过,他的表现算是很难得的了。
  怪人接着又道:“现在注意看老夫演练一遍,特别注意第二、第六、第九三式,还有最后一式,是原来没有的,更正这几式,威力便可随心控制了!”
  陈家麟的情绪又沸腾起来,这怪人真的是师门长者么?照这情形看来,他的身手要在师父之上。
  怪人大声道:“注意!”接着以慢动作,把招式演练了一遍。
  陈家麟看得目睹口呆,经过怪人修正后的这一招“万方拱服”,的确到了出神入化之境。
  怪人收剑道:“还须要老夫再演一遍么?”
  陈家麟颤抖着声音道:“不必,晚辈已经完全记住了!”
  怪人点头道:“很好,孺子可敎,记住一句话,作为一个武士,要时时刻刻心存正义,一切行为,不能有亏武道二字。现在你可以出谷了,时间久了,会遭疑忌。”
  陈家麟激情地道:“请老前辈见示来历?”
  怪人摇头道:“你不知道最好,同时老夫也没名号,去吧!”
  陈家麟发急道:“晚辈斗胆……”
  以下的话,嗝住了,怪人消失在黑暗中。
  他想追进去,但脚步一挪又钉住了,怪人既不愿透露来历,追进去也是枉然。
  他是谁?
  他是谁?
  陈家麟目注漆黑的谷道,像泄了气的皮球,有说不出的颓丧,一心要来揭谜,想不到谜上加谜,越发的难以索解了。
  怪人、断剑、绝招,在他的脑海里旋转,使他脑胀欲裂。
  木立了一阵,他长长吐了口气,收了剑,戴上蒙面巾,回头向谷外走,步子有些蹒跚,心头是一片混乱。
  刚刚出现谷口,那些鹄候的江湖人围了上来,争着探问。
  “怎么回事?”
  “朋友,情形如何?”
  “朋友进去了这么久,知道了些什么?”
  “会过怪人没有?”
  ……七嘴八舌,嚷成一片。
  陈家麟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一个劲地往前走,他已没有再留在山中的必要了。
  那些江湖人得不到要领,也自散了,这种情况,差不多每天都有发生,大家习以为常了。
  谜,仍然是谜!
  一路上,他在回味着怪人临去所说的话,那完全是一派长者训诲晚辈的口吻,他是谁?
  如果是师门长者,不可能对后辈弟子故炫神秘的,如果不是,他怎会把这一招绝技演练得入了化境?
  他是谁?
  他是谁?
  陈家麟不断地在心里自问,但他找不到答案,事实的经过,像一场离奇的梦,但偏又那么真实。
  他又想到自己被“不败翁”以玄奇刚烈的掌力,击成重伤,却不治而愈,这又是什么古怪?
  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索性不去想它了,需要想的事情太多,如果这样不断的苦思极索,非发疯不可。
  但,人就偏有那么怪,说不去想,又偏偏不能不想,一个影子消失,一个影子又来,“失心人”姐弟的影子,又盘踞上他的心头,他姐弟到底是什么来历?
  从“失心人”会使“万方拱服”这一招绝技看来,定与黑谷怪人有关,但到底是什么关系,无法想象了。
  “失心人”曾提到过“渊源”两个字,是什么样的渊源呢?
  想到这里,他又把黑谷怪人指点的招式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遍,的确,经过这一补充,招式已臻化境,想不到师传绝技中的破绽,竟由别人补充?
  下弦月爬上了树梢,距天明也不远了。
  陈家麟失魂落魄地在山野中挪动身形,想得多了,脑海反而变成一片空白。
  突地,一个怪异的声音传入耳鼓。
  象是铁匠在拉风箱,又象是兽类在低吼,循声望去,只见树下的草丛中,卷曲着一老者,正在呼呼大睡,那声音是鼾声。
  他好奇地走了过去,一看,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只见两个大酒葫芦并排而列,其中一个,是老者的大肚皮。
  从酒萌芦,他认出这老者正是“天外三仙”之一的“醉翁”,那副睡相,真是天下少有。
  在此地碰上“醉翁”,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放开喉咙,叫了一声:“老前辈!”
  “醉翁”翻身坐了起来,揉了揉迷离醉眼,口里梦呓般的道:“是谁携扰我老人家瞌睡?”
  酒气随着话声直扑。
  陈家麟忍悛不置地道:“是晚辈‘渔郞’……”
  “醉翁”双目大睁,歪着脖子道:“你小子不象是打渔的……”
  陈家麟忙揭下蒙面巾,道:“老前辈怎会在此酣眠?”
  “醉翁”白眼一翻,道:“好小子,你怎冒充起斯文来了?”
  陈家麟笑了笑,道:“这样可以少惹些是非!”
  “醉翁”忽然记起什么似的大声道:“对了,小子,要你去办点事,你怎么溜了不见面。”
  陈家麟尴尬地笑了笑,道:“晚辈去过九岭山绝世庵,也见了那位怪尼,她不是‘玉罗刹’!”
  “醉翁”嗨了一声道:“是不是你总该回报呀?”
  陈家麟不想说出被迫与“武林仙姬”拜堂成亲,以及逃婚的经过,期期地应道:“晚辈被别事所阻,所以无法回报,请老前辈见谅!”
  “醉翁”偏头想了想,道:“那怪尼既然不是你师母‘玉罗刹’孙飞燕,这就证明‘牡丹令主’的身份了。小子,怪不得‘牡丹令主’对你这样关切,原来她是你师母……”
  陈家麟感到十分为难,他早已知道“牡丹令主”便是师母“玉罗刹”,但身为弟子,总不成帮着别人与她敌对。可是“天香门”的所作所为,又为武林正义所不容,自己应该采取什么样的立场才对呢
  “黑谷”怪人的话,又响在耳边:“……作为一个武士,要时时刻刻心存正义。……不能有亏武道二字。”
  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怪人为什么要以长辈的身份训勉自己?
  为什么他要指拨自己师门绝招?
  心念之中,脱口道:“老前辈此来是为了‘黑谷’怪人么?”
  “醉翁”道:“不错,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老夫也一样好奇!”陈家麟追问着道:“老前辈有何发现?”
  “醉翁”皱了皱灰眉,道:“他是老夫生平仅见的高手!”
  陈家麟业已亲身领敎过,他当然同意“醉翁”的说法。
  当下颔首道:“是的,对方的功力的确深不可测,但他为什么要装成这等怪象,招引了这多江湖人,难道有什么图谋么?”
  “醉翁”道:“当然,如果没有特别的目的,便不会故意惊世骇俗,不过目前还无法判断,江湖之大,何奇没有,怪人多有怪僻,这暂且不要管他,还是谈谈你那毒如蛇蝎的师母,你知道老夫等何以要出山与她作对?”
  陈家麟摇头道:“晚辈不知道!”
  “醉翁”深深扫了陈家麟一眼,道:“你师父生前,真的没对你提过你师母的事?”
  陈家麟诚形于色地道:“真的没有!”
  “醉翁”点了点头,道:“你听老夫说件血腥的武林掌故给你听,你师母的父亲叫‘江湖屠夫’凭这名号,便可想见其为人了。她有两个哥哥,父子三人,横行无忌,手下从无活口。你师母人长得漂亮,心地也不错,是当年的大美人。因不齿父兄的为人,所以自行己道,令师佩服她的洁身自好,个性独特才与她订白首之盟……”
  陈家麟聚精会神地听着,这是他急须要知道的。
  “醉翁”顿了一顿,接下去道:“作恶的人没有好下场,这是天经地义的,由于‘江湖屠夫’父子恶积如山,招致武林公愤,在一次缜密安排的行动中,父子三人,同被活埋……”
  陈家麟惊声道:“活埋?”
  “醉翁”道:“不错,是被活埋!”
  陈家麟皱眉道:“不管他父子如何十恶不赦,这种方式未免太不人道……”
  “醉翁”道:“不错,是有失仁道,所以才会有后来的事……”
  陈家麟惊声道:“什么事?”
  “醉翁”道:“就是老夫刚才说的血腥公案,‘玉罗利’虽说不满父兄的为人,但骨肉天性是不能抹煞的。于是血案发生了,就是数十年前,轰动武林的百人冢!”
  陈家麟栗声道:“百人冢?”
  “醉翁”点头道:“对了,百人冢,就在抚州城外,名虽百人冢,但实际上先后被杀害的高手,不止百人之数。当时并不知道谁是凶手,直到五年前,才有庆幸不死的透露出来,是‘玉罗刹’为报父兄之仇而下的狠手。”
  陈家麟“啊!”了一声,情绪顿时激越起来。
  “醉翁”又道:“你师父与她反目,很可能便是为了这件血案。”
  陈家麟咬了咬牙,道:“这桩血案是五年前才被揭穿的,但先师退隐已久,中间差了十多年……”
  “醉翁”道:“令师必然早已知道,只是为了顾全夫妻之义,所以没揭发出来,这是人之常情,未可厚非。”
  话锋一顿,接下去又道:“当年受害的高手,都属正道之士,他们的手段似嫌不当,但目的是为江湖除害。如果以‘江湖屠夫’父子的恶行而论,并不算过份,试想那些受他父子残杀的无辜活埋一百次世不算多。”
  陈家麟无言以对,他能说什么呢?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师父隐姓埋名的原因。
  “醉翁”拔开葫芦塞口,对口的狂吸了一阵,拍拍大肚皮,舔唇咂舌地道:“如果事实如所料,“牡丹令主’便是‘玉罗刹’。消息传出,你可以想象得到会掀起多大的风波,而她自成立‘天香门’以来,所行所为,天人共愤……”
  陈家麟激越地道:“老前辈等准备如何对付她?”
  “醉翁”沉声道:“这邪恶的门户,决不能让它立足武林,非彻底把它摧毁不可,倒是有个问题,你小子可要平心答覆……”
  陈家麟已然料到了几分,但仍急迫地道:“什么问题?”
  “醉翁”道:“你站在那一边?”
  这是个大问题,必须要以最大的勇气与智慧来作决断,陈家麟深深一想,毅然道:“晚辈当然站在正义的一边!”
  “醉翁”灰眉一轩,道:“你想好了?”
  陈家麟语音显得很沉重地道:“晚辈想好了!”
  就在此刻,一个声音道:“不成,你得再想想?”
  随着话声,一条人影悠然而现。
  陈家麟意外地心内一惊,转目望去,现身的赫然是“草头郞中”,忙拱手道:“前辈别来无恙!”
  “醉翁”斜乜眼道:“你这用草根树皮骗人的怎么也来了?”
  “草头郎中“脸上毫无笑容,冷沉地道:“消息不太妙!”
  “醉翁”道:“什么消息不太妙,你医死人出了人命了?”
  “草头郞中”道:“比医死人还要严重得多!”
  “醉翁”道:“有意思,说出来听听看?”
  “草头郞中”抚了抚颔下短须,道:“我找到了‘长舌太公’……”
  “长舌太公”这名号倒是很新鲜,陈家麟听了觉得好笑,不由为之莞尔。
  “醉翁”谜起眼道:“能找到这长舌老儿不简单,怎么样?”
  “草头郞中”道:“他证实‘牡丹令主’确是‘一剑定乾坤’的发妻‘玉罗刹’!”
  陈家麟早已知道“牡丹令主”便是师母“玉罗刹”孙飞燕,所以毫不惊奇。
  “醉翁”点头道。“很好,我们的判断算正确了!”
  “草头郞中”扫了陈家麟一眼,道:“还有下文!”
  “醉翁”道:“还有什么下文?”
  “草头郎中”深深吐了口气,道:“‘长舌太公’还说了件惊人的秘辛,‘一剑定乾坤’陈延陵还有个儿子,他是带着那幼儿归隐的!”
  说着,把目光转到陈家麟面上。
  “醉翁”陡地站起身来,大声道:“有这样的事?”
  陈家麟顿时如遭雷殛,心神剧震之后,变成了麻木,像灵魂一下子被剥离了躯壳,这消息太可怕,也太出入意料。
  “醉翁”的醉态也消失了,睁大了双眼,直瞪着陈家麟,口里栗声道:“这会是真的?”
  “草头郞中”沉重地道:“绝对不假,‘长舌太公’亲目所覩的!”“醉翁”道:“他怎么知道陈延陵抱的是他的儿子?”
  “草头郞中”道:“我反覆追问过,‘长舌太公’说,他亲耳听见陈延陵对孩子说话,他说:江湖虽大,没有我父子容身之地了!”
  “醉翁”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陈家麟面上,口里道:“卖草头汤的,照你这么说,他……应该就是那……”
  “草头郞中”道:“师徒同姓,其实就是父子。”
  “醉翁”道:“古怪,陈延陵怎不对这小子透露这层关系?”
  “草头郞中”道:“这道理很浅显,他不愿儿子承受母亲的罪债。”
  陈家麟再也听不下去了,弹起身发狂地奔去,他象是要逃离这残酷的事实,跑,狂奔,像头受了伤的野兽,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天亮了,他钻进一个岩穴里,无力地躺了下来,喘息,呻吟,这真是晴天霹雳,他感觉承受不了,他真想就此死去,永远脱离这污浊的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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