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冰心热泪少妇思雠仇,诡计阴谋老猾设陷阱
2019-08-22 10:40:43   作者:王度庐   来源:   评论:0   点击:

  这时由床下钻出一个人来,是个身材不高,很精悍的汉子。那妇人便向这人努努嘴,说:“快去吧!叫官厅里的人带着锁来!”这拿双钩的人说:“你可看住了她!”妇人说:“你放心吧!她若跑了朝我问!”使双钩的人就出屋去了。
  这个妇人向杨丽芳笑了笑,说:“你多半还不认识我,我姓何叫剑娥,女魔王的名字提起来,准是你的老前辈。这里诸葛老爷他早就知道你是谁,只是你不来侵犯他,他也犯不上去理你。今日白天雷敬春到你们家里去,跟俞秀莲在一块儿,你们商量什么,别当我们不知道!现在只要你乖乖地不还手。我就不能伤你,只把你送到衙门去过两堂,大概也问不了死罪!”
  杨丽芳此时心中像被烈火焚着一般,心想:与其叫你们捉住我,羞辱我的婆家,还不如叫你们杀死我!于是她把心一横,脸色一变,勇气一振起,就要拼命。这时忽然听得前院传来锵锵的一阵刀剑之声。何剑娥一惊,一转脸,杨丽芳趁势就揪住了她的左腕,何剑娥右手的刀疾向杨丽芳来砍。杨丽芳却双手抬起了她的左臂,将身子向她的背后去躲,何剑娥赶紧翻身,杨丽芳却已将她左手的刀夺抢过来。何剑娥骂道:“小贱人!”又一刀砍下,杨丽芳却用刀迎住,夺门向外就跑。何剑娥又一刀,只听喀嚓一声,正砍在了门框上。杨丽芳跳到院中,何剑娥又追了出来,寒光对舞,二人就拼杀起来。
  那男子是才走到前院便遇见了敌人,斗了几回,又败回到院里。此时他手拿双钩,大声惊喊道:“要小心,俞秀莲可来了!”杨丽芳也吃了一惊,更振起勇气,与何剑娥厮杀。只见由前院飞一般地追来一人,手舞两口白刃,杨丽芳就大声说:“俞姑娘!我在这儿啦!”俞秀莲说:“你快躲开!”说时抡着双刀来到临近。使双钩的男子赶紧迎去厮杀,又三五合。忽然此人向何剑娥说了一句黑话,似乎是叫她快走,何剑娥就舍了杨丽芳,飞身上屋。这男子也要走,不料被俞秀莲一刀砍倒,就听一声惨叫,双钩已被抛在地下当啷作响。杨丽芳跳到一旁,屋上却有瓦片子飞下来,她疾忙低头避开。
  此时梆锣齐响,似有一片人潮自前院涌进来了,俞秀莲就说:“走吧!从后面走!”于是她在前引路,杨丽芳紧紧地跟随她,又进了一重院落。才一进屏门,就见有三四个人自屋上跳下,一齐抡刀向她们来砍。俞秀莲双刀相迎,又二三合,又一人受伤倒地。杨丽芳也敌住了一个人,这人却不敢近前,他只退到了一个屋门前。仿佛这屋里是藏着什么重要的人,他非得拼死保护住似的。杨丽芳就生了疑,以为费伯绅必是在这屋子里了,她就越是挺刀逼近,刀法极紧,那人勉强招架。
  此时外院的人已将拥来了,锣声震耳,灯光辉煌。俞秀莲把两个敌手全都驱到了外院,她就跑过来帮助杨丽芳,一刀将这以身挡住门的人砍倒。她是以刀背砍的,这人忍痛爬了起来,就往外院狂奔。外院的众官人已来到屏门前,俞秀莲便飞身上屋,杨丽芳却推门进到了屋里。她神情紧张,以刀护身,原想这屋中必定藏着那奸狡的老贼费伯绅,可是屋中昏黑,看不见人,她便站住了,不敢向前走一步,恐怕又藏着什么埋伏。
  这时,前院的许多人都已来到这个院里,灯光把窗纸照得通明,有人在窗外大声说:“全都跑了吗?都是上房跑了吗?谁上房去查查,可小心点儿暗器!”又听是那何剑娥的声音,急急地说:“你们放开点胆儿!不要紧!那使双刀的是俞秀莲,拿单刀的就是德啸峰的儿媳妇,只要拿住她们一个娼妇就行!”
  杨丽芳轻轻地将门插上,此时她已顾不得窗外的那些人,也不觉得自己是身处险境。借着由窗纸透进来的灯光,她把屋中的一切看得很是清楚,原来这里并没有费伯绅,只是地下躺着一个人,周身用绳子绑得很紧。杨丽芳不禁往旁边躲了躲,又低头细看,原来却是雷敬春!雷敬春瞪着两只惊慌的眼睛看着她,嘴也一张一闭地,仿佛是要说话。杨丽芳急忙蹲下身,用刀割断了雷敬春身上的绑绳,悄声说:“雷大哥!为什么他们把你捆在这里?”
  雷敬春坐起身来,惊慌慌地悄声说:“少奶奶您怎么进这屋来了?这……咳!这怎么出去呀?今天我出门的时候,原来他们就有人跟着我了,我到您那儿去了,俞秀莲也去了,他们全都知道。原来费伯绅他早就知道,您是杨公久抚养大的,是杨笑斋的女儿,他也知道我跟杨豹有交情,所以他都猜破了。我一回来,尤勇、何剑娥就跟我翻了脸,把我绑起来放在这儿,还派了个人看着。”
  忽听屋上的瓦乱响,窗外的人都聚在这里不走了,有人拿刀敲着地,七言八语地说话,并有人大声骂道:“俞秀莲!德家的小老婆!你们跑到哪儿去啦?有胆子的滚出来呀!”并且村言恶语地大骂。又有官人的声音,拿着势派说:“搜就得啦!你们可骂什么呀?”并有人拿木棍啪啪地敲这屋子的门。杨丽芳急站起来,挺刀预备拼命。雷敬春却赶紧将她拦住,摆手说:“别!”外头已用刀割破了窗纸,雷敬春疾忙叫杨丽芳蹲下身,隐在窗下墙旁,他自己也趴伏在地下。
  就昕屋外有人说:“没藏在这屋里吗?进去搜搜吧!”又听何剑娥急急地说:“这屋不必搜!这屋没人住!贼哪能那么痴呢?”她仿佛深恐官人进这屋里来搜似的。官人却不住地打门,又说:“既然没人住,为什么从里边关上了?”又有人说:“怪呀?屋里本来没人呀?”咚咚地又有人用脚连着踹门,眼看着门就要被踹开了。
  杨丽芳跟雷敬春在此真如瓮中之鳖、袋中之鼠,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全都惊惊慌慌地,杨丽芳就想要开门拼斗。忽然哗啦一声,门被踹落了一大块板子。雷敬春索性挺身而起,把门开开,他迎门一站,说:“诸位别打门!是我在这里了!”
  外面原来有十多个人,五六只灯笼,除了四名官人,其余都是这里的打手。何剑娥和刚才在这儿监守他的那个人,也都在门外提刀站着,一见雷敬春忽然脱了绑绳,自己开门出来了,齐都面现惊讶之色。何剑娥就用刀指着说:“贼一定是在这屋里!德家小娘们儿一定在这屋里!快进去搜!”
  雷敬春却把门把得很牢,瞪着眼睛说:“你别发威,也不用进屋去搜,你就是贼,我也是贼!”遂向官人们说:“请你们几位把我跟她,连那姓尤的,一块儿交衙门好了!我们能招出许多案子来。”
  何剑娥又急又怒,蓦然抡刀扑过来,向雷敬春就砍。官人齐都向旁去躲,并厉声斥道:“不准!”在这那之间,就听吧的一声,一片瓦正打在了何剑娥的头上。何剑娥一阵昏晕,就坐在地下了。众人齐声惊叫:“房上有人!”大家都仰面向上去看,灯笼都高举着,向房上去照,杨丽芳便趁此时从屋中跑出来,飞身上了房。众人又大声喊道:“跑了!拿!”又一阵乱,雷敬春也趁势跑往前院,上房去逃走了。
  杨丽芳跑过了屋脊,俞秀莲已然在那里等着她,见她来了,拉着她就走,就听身后还有一片杂乱的吵嚷声。二人踏着住房的屋瓦走出很远,才跳到平地上,这地方极为僻静,原来已到了西北城角。
  天色已过四更。这里更是寂静无人,二人J颐着城墙往东去走。俞秀莲就抱怨杨丽芳说:“今天你真不应当来!那费伯绅是多么狡猾,你又那么缺少经验,你来了不是自投罗网吗?再说你是有身份的。刚才我都已上了房。叫你赶紧跟我走,你却不听话,非要进到那屋里去干吗?那时官人们都已追到那院里去了,我藏在房上往下看着,干着急!因为那时我若跳下房去,就得多伤人,只要误伤了一个官人,这件事情可就闹大了。可是我若不下去,眼看着你就要被人捉获,你太不行!以后千万别再出来了!”接着又叹息说:“今天我本来都要睡了,但心中总有点儿放不下似的,我才又到了你家。你丈夫说你已然走了,我听了就吓了一跳,这才赶来。你那丈夫也是,他竞拦不住你,真叫人着急!”
  杨丽芳仿佛还有点儿不服气似的,她就述说了刚才进那屋里救雷敬春之事。俞秀莲就说:“你看怎么样?我们的事情费伯绅全都知道。他虽无拳无勇,可是他有智谋,有许多人给他保镖,他并不惧怕我们。我看这个人比那些有大力气、有好武艺的人还要难斗。”杨丽芳默默不语。俞秀莲又递给她一件青衣裳,原来正是她刚才挂在树上的那件。杨丽芳不由脸上一阵发热,把衣披上,就于夜色里,紧随俞秀莲走去。
  少时两人就到了刘泰保家里。刘泰保这两天没在家,是前天猴儿手忽然来找他的,不知他们又到什么地方,鬼鬼祟祟地商量事情去了。只有蔡湘妹在家,这时还没睡觉。她们进了屋,俞秀莲就给杨丽芳向蔡湘妹引见。蔡湘妹借着灯光,看了看这位和俞秀莲打扮得差不多的小媳妇,遂就燃柴烧水,然后三个人在一块悄悄地谈说。杨丽芳始终是脸上有恨色,有泪痕。俞秀莲对目前这些事倒很发愁,因为费伯绅是在京城中,他又跟官方有来往,很难下手。而杨丽芳的意思又是认定了死扣儿,非得她亲自下手复仇才甘心。如今李慕白又不知往哪里去了,罗小虎也忽然失踪,而刘泰保、猴儿手、史胖子他们是行踪诡秘,当时有事儿要找他们,一定是找不着,可是没有事、不用他们的时候,他们倒许又溜了出来。所以俞秀莲很是烦恼。
  蔡湘妹却出了一个主意,她说:“不如去找玉娇龙,激她、请她,叫她出马,她不像咱们有许多顾忌,要叫她在京城中杀完了贺颂再杀费伯绅,她也敢。”
  俞秀莲说:“你这是什么主意?这几天她母亲病得厉害,她在娘家服侍她的母亲,好容易咱们才得了些安静,你又想招她出来,事情未必办得成,倒许又搅乱了!”又向杨丽芳说:“这些年我待你怎么样?”杨丽芳揉着眼睛说:“您待我有恩!”
  俞秀莲说:“恩不恩倒不必说,不过我敢说待你不错,现在你就应当听我的话。报仇之事固然要紧,但我可不许你像今天似的,这样轻举妄动。本来你跟玉娇龙一样,你们都是尊贵的人,江湖上的事儿,报仇寻杀的事儿,都没有你们的份儿,因为你们一人就能够连累全家。玉娇龙跟我还没多大关系,但万一你被人捉住,叫人把你送到衙门里,连累了你公公、你丈夫,我实在对不起德家,因为你的武艺是我给打下的根底。现在就是要你千万耐下心,等着,等个十天半月,我无论如何要替你报了大仇。只要仇报了就行了,何必非要你亲自动手?”杨丽芳点着头,默默地答应。
  待了一会,天色就亮了,蔡湘妹挺着个大肚子出去雇来了一辆骡车,俞秀莲就带着杨丽芳一同上车,往德家去了。到了德家,俞秀莲跟德大奶奶齐又向杨丽芳劝解,并派人出去打听消息。俞秀莲就在德大奶奶的房中歇了一个觉,醒来在这里用了午饭。饭后,杨健堂、孙正礼来了,德啸峰便将雷敬春所说的那些话都对他们说了。孙正礼听了,极为愤怒,他愿杀死贺、费二人,然后他弃了镖头走江湖。德啸峰跟杨健堂又劝他,俞秀莲却在旁沉默不语,面带怒色。
  正在商谈未决之时,忽然刘泰保又匆慌慌地来到,他这一来到,又带来了许多外面消息:第一是玉正堂夫人病危;第二是鲁君佩已成中风之疾,性命怕也不保:第三是今日已有许多人晓得了德少奶奶于昨夜大闹费伯绅家;第四是史胖子与猴儿手这些日并未离开京师,他们在一起是做了一些偷富济贫的勾当。但今日上午,史胖子在彰义门忽然看见有四辆骡车、几匹马出了城,其中就有何剑娥。史胖子认得她,说她今天是头上蒙着手巾,还有一辆车上坐着两个老头子,大概就是费伯绅跟贺颂。
  孙正礼一听,立时就站起身来,说:“我这就去!追上他们,杀了!”
  俞秀莲说:“我也去!”
  刘泰保就说:“史胖子已派猴儿手跟着他们的车去了,大概不能把他们放走。只是史胖子说那话的时候,是在上午十点来钟,现在都快到两点了!”
  俞秀莲向孙正礼说:“我们赶快追去!”又嘱咐德啸峰千万别把这件事告诉杨丽芳,请杨健堂也暂时在这儿不要走。她就叫这里圈上的人给她备马,又到里边悄声叮嘱德大奶奶看守住她的儿媳。少时外边马已备好,她就急急地走了。
  俞秀莲骑着马回到蔡湘妹那里。取了双刀,出安定门,顺着护城河向西往南。马很快,绕过了半边京城,认准了彰义门外的大道,径往西去。才走不远,就见道旁有个小茶馆,孙正礼正在这儿光着脊背喝茶,他像是已然来到一会儿了。俞秀莲只向他递了个暗号,并没驻马,就急遽地驰了过去。孙正礼疾忙下茶钱,披上小褂抄起单刀,解马骑上,便向着俞秀莲的尘影追去。
  此时俞秀莲将马按住,缓缓地走,容孙正礼的马赶上,她就说:“追着了那几辆车,师兄千万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可白昼就冒然杀人!不然师兄的镖头就不能再做了!”
  孙正礼说:“我也干腻了镖头了!京师中什么都有,龙、虎、狐狸、猴子,什么都有,如今又出了一个老狼狈,真叫气人!我倒愿意闯出个祸来到别处混去。”
  俞秀莲也不同他多说话,只是鞭马紧行,孙正礼在后追着走。一个是金钗女侠,一个是铁头铜背的大镖头,这条路又是他们时常走的,很熟,所以不到三点钟便走出数十里,早已过了永定河。这条大道上的行人车马本来不少,二人尤其注意车辆,可是总没看见哪辆车上有什么老头儿。一直走到良乡县地面,掠过了道旁的几株有人乘凉的白杨树,忽听马后有人叫道:“俞师姑!俞师姑!”俞秀莲回头一看,原来是猴儿手,他道士打扮,背着药匣,骑着一匹骡子追了过来。俞秀莲疾忙收住马。
  猴儿手紧紧催着骡子走,他的身后却又有个人张着手追他,原来是在那棵白杨树下卖果子的人,那人叫着:“道爷!您刚才吃果子还没有给钱呢!”猴儿手又停住了骡子,掏了半天,才由道袍里摸出几个钱来给那卖果子的。俞秀莲就喊着说:“快一些!”猴儿手才迟迟地走过来,问说:“师姑要往哪儿去?”
  俞秀莲说:“你是干什么来了?”
  猴儿手说:“我是奉史大叔之命,他给我找的骡子,叫我跟着那几辆车。”
  俞秀莲问说:“车往哪里去了?你莫非没有跟上吗?”
  猴儿手向东努了努嘴,说:“我骑的是骡,他们坐的是骡车,哪能追不上呀?师姑把我看得也太没用了!他们是……”他的嘴又向东努着。俞秀莲就往东边去瞧,只见东边也有一片白杨树,树后隐着一片房舍,是一个村庄。
  俞秀莲就惊诧地问说:“他们的车是赶往那边去了吗?”
  猴儿手点头说:“都进了那个村子了,连那头上包着手巾,脸上有块红疙瘩的娘儿们也去了。我不知村子里是什么情形,不敢进去,我就到那棵树下歇了歇。我打听了打听,听说那边叫张家村,那里有家姑娘嫁给了北京城里做官的,常有阔亲戚坐着车到那儿看他们去。”
  俞秀莲寻思了一下,就说:“我们且回到那边树下歇一歇去!”遂就一同下了坐骑,回到那几棵白杨树下。
  这树下有卖果子的,卖瓜的,还有个坐在地上算“六爻神课”的。七八个过往行路的人,都在这儿乘凉,有的就枕着自己的包袱躺在地下熟睡。还有个妇人坐在树根下奶孩子,旁边就拴着她的驴,她男人坐在地上吃瓜,另外还有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正看地上的蚂蚁玩。俞秀莲来到这儿,并不怎样招人注意,她就像是个江湖卖艺的女子。猴儿手的道衣和药匣子,那便是他的隐身草。只有五爪鹰孙正礼有些引人注意,这么高大强壮的汉子,叫人都得仰着脸瞧他。
  猴儿手将马匹跟骡子全都系在树上,他就去找那算卦的闲谈。孙正礼坐在地下拿衣裳擦着汗,大口地吃瓜。俞秀莲就过去跟那奶孩子的妇人说话。她对那妇人很和气,那妇人说话也很诚恳。原来这妇人就是本地人,是往东边十八里外的娘家去,因为天气热,孩子又饿了,所以在这儿歇一会儿就走。这妇人已是近四十岁的人了,又生长在此地,所以此地二十里地内外的村子、镇店、人家,她几乎没有不知道的。
  俞秀莲就向她问,东边的那个张家村为什么今天突然来了车马,这妇人就很羡慕地说:“俺还有个老姐姐,就嫁在那村里呢!那村里的张寡妇现在阔啦!她家的丫头,几年前还是两串鼻涕,成天地不洗脸。后来她娘带她到北京城里,说是跟做官的结了亲啦,去年回来时就通身绸缎,满头金首饰,出落得也漂亮了。可是听说她是给人做小,老爷做过知府,胡子都白了,比她爷的年纪还大,可是阔,现在回来也不理老亲友了。这年头,就得有钱,别管王八鸨子鳖,有钱的就有人恭敬。这回听说她又回来了,那里的人都又疯了,都又抢着去看她、巴结她。也难怪!这两年她家成了暴发户,她娘,一个寡妇,在北边镇上就出钱开了一个小押。”
  俞秀莲一听,已大致明白了,那村里一定是住着贺颂姨太太的娘家。今天必又是那费伯绅的妙计,他把贺颂邀来,由何剑娥等人保镖,来到这不为人知的乡村间避难。她不禁冷笑着,恨不得立时闯入那村里,与何剑娥争斗一场,把何剑娥杀死,再杀死贺颂、费伯绅,以为杨家报仇。但是这样一办就无异于盗贼,自己和孙正礼就非得远避缉捕不可了,所以她还须审慎着。俞秀莲又觉得在这里容易为何剑娥瞥见。那又足以使他们再逃走。她便在心中盘算了一番,就过去跟孙正礼商量,打算先到北边的镇上去歇一歇,索性先稳住了那些人,到晚间再来下手。
  孙正礼却摇头说:“师妹,你在江南住了几年,别的没跟李慕白学会,怎么倒学得这么谨慎小心?师妹你不用管了,你就在这儿歇着。不要出头。等我吃完了这口瓜,我就跟猴儿手进那村子,抓那几个可恶的东西去!”
  俞秀莲悄声说:“那样办,只有打草惊蛇!村里的人家也有几十户,他们随处可藏,你难道去乱杀乱砍?”孙正礼便站起身来,不耐烦地说:“师妹你就别管啦!”俞秀莲也立了起来,又皱着眉盘算。
  这时猴儿手忽然跳了过来,他用手向北边指着说:“看!又来了咱们的帮手了!”
  俞秀莲向北一看,她倒不由得一阵愕然,只见由北边来了三匹马,最前面的一匹黑马上是史胖子,后面是杨健堂跟杨丽芳。俞秀莲就着急地说:“她怎么也来了?”猴儿手就要跑到道中去截,去招呼,俞秀莲却斥住了他。就见北边的三匹马越来越近,杨丽芳是一身的青衣裤,用花手绢蒙着头,马竟骑得很稳,她跟杨健堂的鞍旁都悬挂着长枪。史胖子头戴一顶大草帽,敞露着胸怀,他先看见了这边的俞秀莲诸人,就张着嘴大笑。
  滚滚的烟尘,地蹄响,少时三匹马就来到了临近。俞秀莲迎过去两步,问杨健堂说:“怎么叫她也出来了?”
  杨健堂就微笑着说:“是你走后,我跟啸峰说好了的。啸峰点头答应叫她随我出来。一出城我们又会着了老史。雷敬春他也来了,因为他没有马匹,这时大概才走过卢沟桥。我的主张,这本是杨家的事,二十年的血海冤仇,如何能不叫丽芳她自己去报?这些年我传授她枪法为的是什么?所以我跟啸峰、文雄父子都说明了,叫她出来几日不要紧,我担保,如使她有什么舛错,可以割下我的头!”
  俞秀莲便奋然说:“既然这样,我们立时就可以下手。只是我们还得先斟酌斟酌,这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杨健堂诧异着问说:“怎么立时就可以下手?那费伯绅、贺颂两个老贼的车辆是往哪边去了?”孙正礼往东一指,大声嚷嚷着说:“就是那个村子!那村子有个张寡妇,是贺颂的丈母娘!”话才说到此处,就见杨丽芳已拨马往东边去了。
  俞秀莲赶紧去解马,杨健堂、孙正礼都追去了,俞秀莲也赶紧上马追上了他们。猴儿手就背着药匣拉着骡子,也往那边去跑。史胖子却拴上马坐在地下,买了一个甜瓜吃着,他并向这里的一班扭头惊望的人摆摆手,说:“没有什么可看的!他们都是到那村里看亲戚去的!”虽然这么说着,他可也直向那边看。那边田塍之间,由杨丽芳在前,一共是四匹马,最后是一匹骡子,都走得很快。尤其是杨丽芳与孙正礼,一个心急,一个性急,他们就最先闯进了东边的张家村。
  一进村就有七八只狗围着乱吠,杨丽芳就摘下枪来刺狗。村中有许多住户听见狗这样地急急乱吠,都出门来看。杨丽芳就问说:“劳你们的驾,哪个门是张寡妇的家?请告诉我。”村里的人全都惊呆呆地,有个人就向南指着说:“那边,一拐墙角第二个门就是。”杨丽芳提枪催马就走,如同赴敌的女将。
  一转墙角,果见第二户人家的门前停着两辆骡车,可是没有一匹马。门户很小,关闭得也甚紧。门前有两个赶车的和几个闲人,都蹲在地上掷钱赌博。一见着提枪骑马的女将来了,他们齐都吓得翻着眼,仰着脸看着。这时猴儿手也随着进村来了,他就惊讶着说:“啊呀!刚才我明明看见是四辆车三匹马进到村子,现在怎么就剩下两辆车了?”
  杨丽芳下了马提枪去敲门,杨健堂却赶过来把她拦住,说:“别莽撞!我们照着规矩叫门。”杨丽芳遂紧紧用手敲门。杨健堂就向蹲在地上的车夫问说:“你们是随贺知府来的不是?”
  一个赶车的就回答说:“我们是贺知府家雇来的车,今天一早雇了我们,讲好是由北京城到房山县,来到这儿可又说要顺便看看亲友。一起来的是四辆车,两辆是人家自己宅里的,除了贺知府和一位费爷,还有两位太太,这儿大概就是那位贺太太的娘家。可是费老爷、贺老爷才坐了不大工夫,就又坐着自己的车往南走了,有一位太太骑着马也跟了去啦!”说着用手向南指着。南边连着一行白杨树,就有一股小径,地上果然有车辙。
  杨健堂急忙问说:“走了多少时候了?”
  赶车的人说:“走了多半天啦!一来到这儿就走啦!我们是在这儿等着的。待会儿里边还有人出来,要上房山县呢!”杨健堂急向孙正礼说:“快往南去追!”猴儿手仍惊诧着说:“我可只瞧见车马进来,没瞧见有车马往外走呀!”
  孙正礼打了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小子的两只眼哪管事儿?”他立时上了马,往南出了村口飞奔而去。
  此时俞秀莲也甚急躁,就帮着杨丽芳上前打门。两扇门都快被她们推倒了。里边才有个妇人的声音问道:“什么事?这么乱捶门?”两扇门开了,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干净的青布衣服,头上戴着银簪子,虽然老了,可还是风流俊俏。猴儿手猜着这一定是张寡妇,是贺颂的小丈母娘了。
  杨丽芳忿忿地说:“我找贺颂,找费伯绅!”说着迈步向门里就走。
  张寡妇伸着两只胳膊挡着门,嚷嚷着说:“哎哟!你别怔往里闯呀!你一个妇道人家。拿着枪,我们又不认得你!你闯进来,到底有什么事儿呀?”
  俞秀莲揪起来张寡妇的一只胳臂,说:“你别害怕!我们只找费伯绅、贺颂说几句话,你容我们进去,绝不惊扰你们!”
  此时杨丽芳已进去了,俞秀莲也随之进内。张寡妇还张着两只手,跳着脚嚷着说:“哪儿来的两个贼老婆,这么不讲理,怔闯进人家的家门?快给我滚出去!赶车的快进来!帮助我把这两个婆娘打出去!”门前赶车的跟几个赌博的闲汉,知道这件事不妙,都跑到一边去了。张寡妇在后边跺着脚儿追俞秀莲,大声嚷着,却被猴儿手从后腰一抱,给抱了起来。张寡妇的手脚乱挣扎,猴儿手却把她抱到大门口,放在了车前的骡子上。张寡妇下也不敢下,只管大声喊叫道:“来了强盗啦!街坊邻舍快来人吧!”猴儿手反把门挡住,杨健堂就说:“猴儿手,规矩一点儿!”
  这时俞秀莲和杨丽芳已进到院里屋中去查看,俞秀莲的言语倒很和蔼。杨丽芳却因为心急,态度不免暴躁。这院子非常之小,只有六间土房,屋中的陈设倒不贫寒,却是一个男子也没有,只有三位亲戚、邻舍的妇人,还有一个丫鬟、一个仆妇,此外就是那刚才坐着车来的张寡妇之女,贺颂的姨太太。
  这妇人年纪不过二十上下,长得不太美,可是极为风骚,红罗衫子,绿绸裤,满头的金首饰。她胆子倒是很大,见了杨丽芳一点儿也不害怕,并拿着太太的架子说:“你们可也真能干,我们躲出来这么远,你们到底还追来。究竟你们跟我家老爷是有什么仇呀?你们要打算怎样呀?难道你们拿着刀枪来,还真是非得把他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杀死吗?”
  俞秀莲说:“你别废话!贺颂跟费伯绅在哪儿啦?光天化日之下,我们也不能动手就伤人!”
  妇人撇着嘴说:“他们藏在哪儿啦,可是连我也不知道!依着我这回连跑也不跑。我也知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德五爷的少奶奶,你们杀了人,官方不至于拿不着凶手!”
  杨丽芳抡起枪杆向这妇人就打,吓得旁边的婆子、、r鬟全都乱跑。妇人的身上挨了一枪杆,她就躺在地下撒泼打滚,漂亮的衣服都滚脏了,簪环首饰也都掉了下来。她头发蓬乱,满面是泪,大声哭骂说:“你们找得着我吗?我又没害死过谁的娘!我嫁了贺颂那老头子还不到二年,早先他做知府,享福、造孽,我全都不知道!他家里也不只是我这一个老婆。我跟了他就够倒霉的啦!我凭什么还替他挨杀受打?”她边说边放声大哭。也不知张寡妇是怎么下的骡子,就见她又跑进院来,低着头,向着俞秀莲的刀上去撞,并说:“你们不是凶吗?你们就拿刀拿枪把我们娘儿俩杀了吧!”
  俞秀莲赶紧把双刀藏在背后,说:“我们与你们并无冤仇,是找你们来好好说话,你们别这样撒泼!只要能把贺颂、费伯绅去的地方告诉我们,我们立时就走!”杨丽芳也瞪眼逼吓着说:“快说!”
  那贺颂的姨太太就喘着气站起身来,说:“我告诉你们他去的地方。你们可得只杀死费伯绅,别伤我们的老爷!”
  俞秀莲说:“我们本来无意杀人,只是得捉住他们审问审问。”
  妇人点头说:“得!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这许多日费伯绅就天天拿话吓唬我们老爷,说早先的什么姓杨的女儿现在嫁给德家当儿媳妇了,会使刀枪,只要她一知道了咱们的住处,她就许能来要咱们的命!我们老爷就吓得不得了。费伯绅又时常跟我们老爷逼银子,说什么今天请来个镖头,用银五十两,明天又得联络衙门,又得拿出多少钱。他并说还有俞什么莲啦,玉娇龙啦,都是那德家的亲戚,都打算帮德家的媳妇报仇呢!
  “我们老爷又心疼钱又害怕,早就想离开北京,可是他年纪太老了,腿脚都不便利了,再说又没处去逃。所以吓得他天天夜里睡不着觉,怕你们去割他的脑袋。今天一清早,忽然费伯绅就到我们家里,惊惊慌慌地逼着我们老爷立时就跟他逃跑,说是他家里昨夜出了事儿。德家的媳妇找他报仇去啦!幸亏他防得严,才没叫人抓住,可是这事情不能算完。他对我们老爷说:‘今天晚上一定杀你来,官人、保镖的,也都没法保护咱们了!只有快走,才能逃命。’我们老爷这么才马上跟着他,带着我,带着包裹行李,就跑到这儿来了。
  “本来打算连费伯绅都在我娘家这儿住些日子。可是才一停住车,进来还没喝一碗茶,费伯绅又说这儿不妥,这儿靠着大道,容易叫人找着,他就立刻又要走。我们老爷也不敢离开他,就也跟着他又走了。”
  杨丽芳急急地问说:“他们逃往哪儿去了?”
  妇人说:“费伯绅说他在房山县有朋友,那儿最稳妥,他们就先去了。女魔王保着他们,把我的几只包裹也给拐走啦!他们叫我在这儿住几天,说是你们找来了也不要紧。可是我不能离开我们老爷,我的包裹里的金银首饰、值钱的东西,还都在李大的车上呢,要叫那女魔王拐跑了可怎么好呀?值好几千呢!我得去找去,歇会儿我也去追他们上房山县!”
  俞秀莲听这妇女说话谅不是假,她就向杨丽芳说:“咱们走吧!”
  杨丽芳还是死心眼,各处又看了看,见果然没藏着什么人,她就向张寡妇母女道歉说:“打扰了你们半天,你们放心吧!这事与你们并无相干。”说完她提着枪依旧忿忿地出了门,上了马往南就走。俞秀莲又怕贺颂跟费伯绅藏在这村里别的人家,她就请杨健堂带着猴儿手不要离开这里,她自己收了双刀,跨上马,跟上杨丽芳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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