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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气严霜
 
2019-08-14 21:30:2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那一排用大块的麻石砌成的高墙,在隆冬的严霜覆盖之下,显得异常地白,白得像涂了一层白烟一样。
  正是清晨,阳光弱得像烛火一样,通到这堵高墙来的路上,也全是厚厚的霜花,两名狱卒,正缩着头,向前走来,自他们口中喷出来的白气,几乎立时凝成了细小的冰粒,天真冷啊!
  这里乃是沧州府的大牢。
  被囚在大牢中,全是些杀人越货的重囚,大牢之中自然暗无天日,除了秋后处决,从里面拉出些死囚来行刑之外,几乎很少有人活着出来。
  但今天的情形有些不同,方今皇上,喜获太子,大赦天下,传谕各府,在大牢之中,赦出一名重囚来,以示普天同庆之意,沧州府的知府大人,昨晚翻开重囚的死名册,朱圈顺手一圈,批道:赦此人。
  被圈中的这个人,今天就可以从大牢中释放出来了。
  这个人,姓丁,名天野。
  那两个狱卒缩着头,来到了大牢的签押房前,一掀棉帘,钻了进去,签押房中生着一盆熊熊的炭火,一团暖气,迎面扑了过来。
  他们将才从知府公堂上领下来的花名册向桌上一放,一个道:“看看是谁够运气!”
  另一个双手搓着,道:“看看吧,反正自咱们这里出去的人,再能活上三年五载命,也算是祖坟风水好了,是谁?”
  那一个在翻死名册的人突然呆了一呆,道:“是他!”
  另一个道:“怎么啦,是谁?”
  “是东字号第七间石牢中的丁天野。”
  另一个道:“丁天野,是什么人?噢,就是那个被销了琵琶骨,一天到晚只缩在墙角,一双眼睛幽幽地邪门得紧的那个家伙?”
  “可不是他,在大牢中,怕不有二十年了,嘿,我听得人家说,他是咱们沧州府近百年来,最出名的捕快,天罗地网黄山大爷抓来的,是一个要犯,这家伙也很有来头,听说一身功夫好生了得,要不然,怎么一来就用铁链穿了琵琶骨?据黄捕头说,若不是这样,一天也关他不住!”
  “得了,得了,将他带出来,交给知府大人看过,将他放了,不就完了?”
  那一个是老狱卒,他喃喃地道:“二十年了,一个人囚了二十年,他再出去的时候,不知会怎样?”他一面说,一面拿起了一大串钥匙,走出了签押房。另一个就跟在他的后面。
  走进了牢房,便有一股异样的臭味,扑鼻而来,不是当狱卒当得久了,闻到了那股臭味,准得呕上三天三夜。而转入了石牢之后,那种臭味却闻不到了,闻到的是一股阴森森的死气。
  通向石牢的通道中,挂着几盏半明不暗的油灯,那些油灯非但未曾添上一丝生气,反倒更令得这里像是阎王的森罗殿。
  那两个狱卒一直向前走着,在阴暗的石牢中,不是每一间都有人囚着,但有人囚着的石牢,更加恐怖。
  因为里面的人,实在没有一个有人形的!
  两个狱卒终于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
  他们向内看去,只看到了石牢的一角,有两点绿幽幽的光芒,如同一双鬼眼一样。
  那老卒吸了一口气,叫道:“丁天野!”
  石牢中并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了“铮”地一声响。
  老狱卒再叫:“丁天野!”
  仍然没有回答,但是在屋角处的那两点幽绿色的光芒,似乎强大了许多。
  老狱卒道:“丁天野,恭喜你了!”
  他这一句话才出口,只听得里面传来了一阵“铮铮”声,然后,便是一声怪叫,再接着,一股劲风,卷着一条人影直扑了出来!
  那一股劲风,将两名狱卒撞得连退了三步!
  在铁栅之后,已多了一个人。
  与其说那是一个人,还不如说那是一个怪物来得好些。
  那老狱卒在这里,也当了近十年的差了,可是他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他头上的头发,一个结又一个结,纠结在一起,像是一个乱窝,而在乱发之下的,简直是一个骷髅,漆黑的皮肤,紧紧地包着骨头。
  若不是那一双眼睛,还现出十分邪门的绿光,无论如何难以相信那是一个活人。
  他上身赤着,骨头一根一根地可以数得出来。他的下身,围着一块破得千丝百缕的破布,再往下,便是柴枝一样的双腿。
  在他的两边肩头上,都有极粗的铁链穿过,铁链的穿口处,皮翻肉绽,可以见到森森的白骨。
  他鸟爪似的双手,这时正抓在铁栅上,他微微地张着口,一口白牙,利得像是用锉子锉过一样。
  只听得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然后,用狼嗥似的声音叫道:“要处斩了么?”
  那一句问话,更令得那两名狱卒,各自打了好几十个寒战!
  那老狱卒忙道:“不是,不是,你误会了,太子降世,大赦天下,每一府赦重囚一名,知府老爷点中了你,这可不是大喜么?”
  那人双手紧紧地抓在铁栅上,由于他身子在剧烈地抖着,是以连得那铁栅也抖得“铮铮”之声,不绝于耳,那老狱卒忙道:“你别摇,要是摇倒了,那可就麻烦了!快等我们来开门!”
  可是他却没有听到,他的身子不住地抖着,而自他的喉间,则不住地发出难听之极的号叫声来,叫了好久,才听得他道:“你们……你们不是逗我玩?”
  “不是,当然不是,丁……丁爷,你看,你这样子,我们如何敢放你出来,你……可别将我们为难,这些年来,没有好好服侍你丁爷……嘿嘿,多多见谅。”
  他不再号叫,而是怪笑了起来,老狱卒走近几步,道:“你可别太高兴而失了态,知府老爷还在堂上等着,快让我们开了锁,好随我们去!”
  他停止了笑声,后退了两步。
  老狱卒打开了铁栅,向内走去,那人肩头上穿过的铁链,一直通到墙上,牢牢地钉在石墙之上,还有一柄大锁锁住。
  狱卒开了锁,道:“丁爷,是现在就将铁链拉出来,还是到堂上再拉?”
  丁天野的声音,听来平静了许多,他道:“现在就拉罢,若是到了堂上,知府老爷一见我锁着琵琶骨,一定是个重囚,说不定会改了主意,不放我了。”
  那两个狱卒的心中,阵阵生寒,俱都想,不放你这个太岁倒是好了,放你出去,胆小的人见到了你,怕不被你吓死!
  当然,他们全不说什么,老狱卒道:“那你就站稳了,这痛楚,可不是人受的。”
  “你放心,我已忍了二十年了,还怕忍不了这一时的痛么?”
  他紧紧地咬着牙,双手握在铁栅上,两个狱卒拉住了一根铁链,用力一拉,铁链在丁天野的肩头上穿过,那一阵彻骨蚀心的痛楚,令得丁天野发出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呼叫声来!
  那个狱卒被铁链磨着骨头的砉砉声,和丁天野的惊呼声吓得呆了,还是丁天野自己最先恢复过来,他低头一看,肩上两个可以看穿的深洞,没有血,只有黄油在向外翻跌着。
  他的身子在发抖,那不是因为痛,而是他心中异样的激动。
  二十年了,他肩上那铁链,已穿了二十年,但是如今却终于除去了!
  他用镇定得出奇的声音问道:“两位,沧州府中如今是谁在当差,还是外号人称天罗地网的黄山黄捕头么?”
  “早已不是了,六年前,黄大爷便告老了,丁爷,我说你这次获了特赦,应该善自珍重,别再生事了,要知道天网恢恢,而且,黄捕头是官命在身,听说你当时是画形通缉的人犯?”
  “是的,你放心,我不会和黄捕头过不去的,我只不过是想在他口中,问一问二十年前是谁告诉他我住在沧州群玉院的后院之中的!”
  那两个狱卒互望了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他们也不敢再望丁天野。
  因为此际,自丁天野的眼中,所射出来的那种光芒,简直是令人不敢迫视的,那种绿幽幽的光芒,像是一团团可以直钻入人肺腑之中的阴火一样!
  丁天野终于又走在沧州府的大街之上了。
  相隔了二十年之久,他终于又能见到阳光,又能自由自在地走动了。
  沧州府的现任知府,体恤圣意,不但放了丁天野,而且还给了他一套新衣,赐他沐浴,整发,使得丁天野看来不那么可怕了。
  丁天野将双手拢在衣袖中,慢慢地向前走着。
  他走出府衙之时,刚看到府前的告示牌上贴出一张告示:特赦重囚丁天野一名。
  丁天野并不因此走得快些,隔了二十年,沧州府的街道还是没有什么变动,他可以认得出街道来,他眯着眼,多少年没有看到阳光了,他非得眯上眼不可,当他来到绿水坊东大街的时候,已是晌午了。
  他在东大街的街口,停了片刻,目光停在一扇气象十分宏伟的朱门之前,那扇朱门之上,有一块横匾,匾上四个字,在别家门上是没有的,那是“善恶有报”四个金字。
  丁天野将这四个字,念了几遍,迳自向前走了过去,到了门前,抓起了门环,敲了几下。
  不多久,大门便打了开来,开门的是一个精壮汉子,向丁天野打量着,却拦着门,不让丁天野进去,冷冷地问道:“尊驾是──”
  丁天野脸上的皮牵了牵算是装了一个笑脸,道:“在下受了些外伤,想向黄老爷子讨点伤药!”
  正说着,又有两个汉子扑到了院子中,呼喝道:“什么人在此胡言乱语!”
  接着,另有一个人自屋中奔出来,道:“小心点,有人来报说,府中将二十年前,龙门帮的副帮主,玉郎君丁天野赦了出来,若是有人来胡混,先拿下了再说!”
  那拦住丁天野的人道:“是啊,你们来看,这厮怕不就是才从死囚牢里放出来的丁什么野!”
  丁天野的双手,仍然拢在袖之中,他肩头上已敷上伤药,但是仍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他不想挥动双臂,只是抬起头来,道:“不错,我就是才从死囚牢里放出来的丁天野!”
  那汉子哇呀怪叫了起来,道:“好啊,你公然到这里来撒野,定然是活得不耐烦了,先将你吊起来,吃三十鞭再说!”
  他一面说,一面“唰”地伸手,便向丁天野的肩头,抓了下来,那一招,丁天野一看便知道是天罗地网黄山所传的擒拿法。
  他身子一侧,堪堪避开了那汉子的一抓,右足突然由外而内,圈了一圈。
  他右足在圈动之际,上身纹丝不动,那汉子在他的对面,绝不知道他的下盘已发了招数,被丁天野一圈间,右足已勾住了他的小腿,紧接着一抖腿,喝道:“去!”
  那汉子身子向后直跌了出去,另外两人大叫一声,一左一右,抢了出来,但是丁天野双足先左后右,快疾无比地连圈两圈。
  那两人抢到了丁天野的面前,连身子都未站稳,便已然跌了开去。
  丁天野连用双足,抖出了三个人,他双手却始终拢在衣袖之中,他人则已缓缓地走进天井来了!
  那三个跌倒在地的汉子,一骨碌爬了起来,连同另外两个汉子,一共是五个人,两个挥起铁尺,还有三个人挥出的兵刃,竟各是一根三尺来长的铁链。
  一看到铁链,丁天野的面色,便变成了死灰色,他身形凝立,喝道:“放下铁链!”
  那三个人陡地一呆,一时之间,也不知道丁天野这样呼喝是什么意思。
  但丁天野第二声巨喝声,又传了出来,喝道:“放下铁链!”
  这二十年来,在黑牢之中,他固然很少机会练拳脚,但却有的是时间练内功,这时,他那一下巨喝,令得在他面前的五个人,人人都被他喝退了两步,连丁天野自己,对自己的内功,居然已如此深湛,也颇感意外!
  他第二下巨喝声喝出之后,那五个人更是吓得呆了,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此际,只听得大厅之中,传来一把十分沉稳的声音道:“收起兵刃来!”
  随着那声音,只见一个五短身材的老者,稳步走了出来,那老者顶已半秃,满面红光,手中两只玉核桃,搓得“咔咔”直响。
  他一出来,那五名汉子一起退后,他的目光十分锐利,向丁天野打量一眼,道:“这位朋友,眼生得很,若是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丁天野倏地转过头来,向前逼近了两步,道:“黄捕头,你曾捉我入狱,如何会眼生?”
  黄山呵呵一笑,道:“黄某身在公门,上命差遣,有得罪江湖朋友之处,事非得已,阁下若是因此迁怒黄某,那可大错特错了。”
  丁天野一声长笑,道:“说得好,然则用铁链穿了我琵琶骨,也是上命差遣?”
  这句话一出口,黄山的面色,陡地变了,在他手中的两只玉核桃,在发出了“咔”地一声响之后,也停了下来,过了好半晌,才听得黄山勉强挤了一丝干笑声来,道:“原来是丁副帮主,恭喜你重见天日!”
  他一面说,一面向后,退了一步,左手在身后,迅速地摆了一摆。
  在他身后的一名汉子连忙奔了进去。丁天野又向前逼近来,道:“你可是想叫人去拿兵刃么?哈哈,黄捕头,二十年前,你绝不是我的敌手,今日你仍不是我的敌手,若是你要逼我动手,那么──”
  他讲到这里,一直拢在袖中的双手,突然扬了起来,他的动作快,黄山的动作也快,只见他猛地后退,手扬处,两枚玉核桃“嗤嗤”有声,向前劲射而出!
  丁天野一声冷笑,双手一沉,五指一紧,已将两枚玉核桃,一齐抓住,只听得他冷笑之声,不绝于耳,而他的手中,则发出不断的“格格”声来。
  黄山不断的后退,丁天野不断向前进逼,已然进了大堂之中,只见丁天野双手一翻,“叭叭”两掌,击向一张桌子之上。
  他手按在桌面上,望了黄山好一会,才提起手来,仍然拢在衣袖之中,黄山的视线,停在桌面之上,挪不开去。
  在桌面上,有两只深深的手印,而被他运内家真力捏碎的玉核桃,则全嵌进了桌中。
  在黄山身后的脚步声,令得黄山直了直身子,他回过头去,只见他的一名徒弟,已将多年不用的兵刃金丝网捧了出来。
  但是黄山却并没有去接兵刃,他只是面色灰败的摇了摇头,道:“你们退下,别来生事,这位丁副帮主是我故人,和我有要紧话要说。”
  那汉子叫道:“师父──”
  可是黄山立即厉声喝道:“退下!”
  那汉子不敢再出声,退了下去,几余几人,也不敢再走近来。
  黄山在桌旁坐了下来道:“行了,凭你这种惊世骇俗的内家真力,我与你动手也是自取其辱!”
  他讲到这里,惨笑了一下,道:“你要杀要剐,还不动手么?”
  他闭上了眼睛,身子在微微地发着抖。
  丁天野一字一顿,道:“黄捕头,我若杀你来泄愤,那定然叫天下好汉取笑!”
  黄山在陡然之际,听出自己大有生机,他有点不相信似地睁开眼来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丁天野挺了挺身子,缓缓地道:“二十年前,我到沧州来,住在群玉院的后院,这件事极其秘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黄山的身子陡地一震,默然不语。
  丁天野大喝一声,道:“我要你说!”
  他的左手,猛地一挥,击在一条大柱之上,“叭”地一声巨响,顿时木屑四飞,柱上缺了一大块,他一俯身,道:“你若是不说,此宅老少,人人如此,无一可免,鸡犬不留!”
  黄山的脸,比纸还白,他陡地吸了一口气,道:“那是有人夤夜来告诉我的。”
  丁天野陡地紧张了起来。
  自从他被捕的那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是被出卖的了,龙门帮本就不是什么正当的帮会,劫镖越货,抢夺官粮,什么事都做,是绿林中势力极盛的一帮。龙门帮的帮主,和四个副帮主的容貌,全都张贴在各府各县城门之旁的当眼处,他们的行动,自然也极其小心秘密。
  当年,有玉郎君之称的丁天野,到沧州府来时,便曾戴上极其精巧的人皮面具,而且,他并不投店,而是住在一家妓院之中。
  到沧州来,是因为听说沧州有三家百万巨富,各自自炫富有,说僵了口,已准备将所有的珍藏拿出来作一比较,那是方圆数百里的盛事,龙门帮听到了风声,自然也准备趁机前来打劫,他是来沧州府中打探消息的。
  他到沧州府来,除了帮主,和另外三个副帮主之外,可以说没有别人知道。
  但是,他到沧州府,黄山当晚就将他捉住了,黄山是三更前来,用闷香将他熏翻了,趁他未醒之际,就穿了他的琵琶骨的。
  琵琶骨被穿,他一身武功,无从施展,被投入沧州府的大牢之中,一囚便是二十年!
  如今,他不怨黄山,黄山是吃公门饭的人,他只想知道,将自己行踪告诉黄山听的是什么人!
  他在二十年黑牢生涯中,早已将这个问题,翻来覆去不知道想了多少遍,在路上,到了沧州府之后,他绝未曾泄露过行踪,知道他行踪的人,只有龙门帮中的人,而且,只有龙门帮中居高位的几个人,那便是当日一起议事的帮主,和另外三位副帮主。
  一共是四个人。
  可是四个人中出卖他的是谁呢?
  他将其中一人在可能出卖他的人的名单中剔去,那是他的生死之交,是和他一齐投入龙门帮的八臂猿项飞。
  八臂猿项飞和他,玉郎君丁天野在未曾投入龙门帮之前,干的也是绿林生涯,他们投入了龙门帮之后,从小头目当起,一步一步地升上去,终于全升到了副帮主的高位,当真可以称得上生死与共的知交。
  除了项飞,可能出卖他的人只有三个了,这三个人中,帮主的可能性也不大。
  龙门帮帮主金龙神君,在武林中成名数十年,武功、辈分,何等之高,他若是要害丁天野的话,只消一出手,丁天野便绝不是敌手!
  而且龙门帮的帮规极严,若是帮主有心要对付属下,随便引一条帮规,便可以将之偷偷处死了,又何必去私通官府?
  帮主金龙神君不可能,项飞不可能,那么,剩下的只有两个人了。
  在那两个人之中,谁才是害他的人呢?
  本来,既然只有两个人,丁天野是可以一个一个地查访的,但是因为仇太重了,怨太深了,去报仇之时,绝不能给他的仇人有丝毫抵赖的余地。
  是以他必需确定是两个人中的哪一个人!
  所以,他一出大牢,便来找天罗地网黄山,要在他的口中探出这个人来,他这时,获知果然是有人向黄山通风报信的,他激动得紧紧地咬着牙,上下两排牙齿相磨,发出“格格格”的声音来。
  他一翻手,鸟爪也似的五指,突然捉住了黄山的手臂,令得黄山的身子也发起颤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谁,那是谁?”
  黄山的声音都变了,道:“你……请你放手!”
  丁天野却非但不放手,反将黄山的手臂抓得更紧,道:“说!你快说!”
  黄山急道:“我,我不知他是谁,那人的武功极高,他才一现身,便转到了我的背后!”
  “那你至少也见过他一面!”
  “我是见过他一面的,但是,他……却是蒙着面的!”
  丁天野的五指陡地一紧,黄山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
  丁天野像是疯了一样,双眼之中,还射出绿幽幽的光芒,掀着唇,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道:“你说,那是谁?你说!”
  黄山的身子,像是筛糠一样地抖着。
  他嘶叫着,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一直贴在我的身后,我几次想转过身去看他都看不到。”
  “那你说说他的特征,他穿什么衣服,他讲话的声音怎样,高矮如何,用什么兵刃?”
  “他……声音十分尖锐,那分明是装出来的,他穿一套夜行衣,我也没有看到他带着什么兵刃,他的双手不时按在我的唇上──”
  黄山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一停。
  丁天野立时问道:“怎样?他手上可有什么特征?”
  黄山苦笑着,道:“没有,他是戴着鹿皮手套的。”
  丁天野手一松,后退了一步,一字一顿,道:“戴着鹿皮手套,你看清楚了?”
  黄山点头道:“是的,我看清楚了!”
  丁天野突然仰头怪笑了起来。自他口中所发出的那种狂野而凄厉的呼声,令得听到的人更不由自主地将身子缩成了一团!
  他一面怪声笑着,一面道:“原来是你,好,原来是你这贼子!”
  他上下两排牙齿猛地一挫,止住了笑声,向黄山一拱手,道:“多谢你了,黄捕头。”他身形腾起,向外便掠,可是才掠到门口,便停了下来,转过身,道:“黄捕头,还有一事请教。”
  黄山战战兢兢,道:“请说。”
  丁天野道:“龙门帮的近况怎样了?”
  黄山道:“龙门帮早就散了,那是十年前,金龙神君突然死去之后的事,金龙神君一死,八臂猿项飞、金掌燕大南、赤砂飞虎陈乌,三位副帮主争夺帮主之位,各领部下,自相残杀──”
  丁天野不等黄山讲完,便道:“且慢,金龙神君一死,龙门帮帮主一职,自然由他的女儿红衣龙女担任,难道红衣龙女也死了么?”
  当他讲到“红衣龙女也死了么”这一句话之际,他的声音,听来十分异特。
  而他的心目中,也正一阵抽搐,感到了异样的痛楚,他二十年来,连想也不敢想“红衣龙女”四字,但这时,他却不得不问了出来。
  而问出的“红衣龙女”四个字,竟能引得他的心头,生出如此强烈的痛楚来,那可以说也是在他的意料之中的。
  黄山望着丁天野,面上露出像是十分惊讶的神色来,丁天野道:“说啊,望着我干什么?”
  黄山结结巴巴,道:“你……自从你丁爷被捕后,红衣龙女大闹沧州府,丁爷你不知道?”
  丁天野身子向前一俯,要用手按住了桌子,方能站稳,那是他心头受了极大的震动之故,他心中不断地道:“她大闹沧州府?那是为了什么?可是为了我?难道她对我……她竟是对我如此有情意?”
  丁天野呆了片刻,才道:“我身在大牢之中,如何知道?”
  黄山现出抱歉的神色来,道:“是,是,我说溜了嘴,丁爷莫怪。红衣龙女率领一百余名龙门帮的高手,到沧州府来劫牢,但是牢中早有准备,调了精兵在守卫,红衣龙女非但无功而退,而且还将龙门帮的百余高手,一齐折了。听说,红衣龙女仅以身免之后,和她父亲,金龙神君大吵了一场,金龙神君怒气勃发,在龙门帮的总坛之上,要拔剑斩女──”
  丁天野身如石像也似,一动也不动,用心地听着,可是等到黄山讲到金龙神君要拔剑斩女时,他厉声叱道:“你胡说!”
  黄山的身子发起颤来,道:“丁爷……亮鉴,小可绝不敢胡说。”
  丁天野“哼”地一声道:“人人皆知红衣龙女是金龙神君唯一的爱女,他怎会杀自己的女儿?”
  黄山苦笑道:“丁爷,这事武林之中,人人皆知,我有天大的胆子,却也不敢凭空捏造。”
  丁天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好,那你就替我照实说下去。”
  黄山点点道:“是,他们父女两人,是为什么吵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等到金龙神君拔剑追出大堂之际,项飞、燕大南、陈乌三位副帮主便跪了下来,代为求情。据当时目击的一个人说,金龙神君气得脸都黄了!”
  “红衣龙女怎么样呢?”
  “红衣龙女脸色煞白,只是说:‘爹,你害了我,你自己或者不知,但是你害了我!’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从此之后,没有出现过。”
  丁天野鸟爪也似的五指,本来是按在桌面上的,这时,他五指缓慢而有力地捏紧,手指在桌面上削过,出现了五道极深的刻痕。
  他道:“难道……她一直没有下落?”
  “金龙神君一见红衣龙女走了,便站着发呆。后来,龙门帮会通帖天下帮会,要各路英雄协助寻找红衣龙女的下落,有人说,看到她曾在衡山出云峰附近出现过,可是那是铁心庵的所在,铁心老尼的厉害,谁不知道,连金龙神君也不敢去证实一下她究竟是不是在铁心庵中,江湖上却全沸沸扬扬地传说──”
  黄山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望着丁天野,像是有什么顾忌一样!
  丁天野忙问道:“江湖上传说些什么?”
  黄山犹豫了一下,道:“江湖上全说,红衣龙女是钟情于丁爷你,因为救不出你,是以万念俱灰,投往铁心庵,削发为尼了。”
  丁天野的身子,猛地向后退出了两步,坐倒在一张椅子上。
  他呆呆地坐着,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这些事,他直到二十年后才知道。而当年,红衣龙女大闹沧州府,父女总坛相拼,轰动武林之际,他却在那阴暗无比的石牢之中,过着野兽不如的日子!
  他的心中像是有千百条绳索在紧紧地盘绞着,他痛苦得全身骨骼在格格作响,那个出卖他行踪的人,不但害了他,也害了红衣龙女!
  丁天野闭上了眼睛,他彷佛看到红衣龙女在黄河大堤上飞快地奔着,红色的披风扬得老高,宛若是一团红云,人人都叫她红衣龙女,但只有丁天野叫她红红。红红,红红,听到了他的叫声,红红的俏脸就会现出甜蜜无比的微笑,除了丁天野还未曾向金龙神君作表示之外,龙门帮上下,是全知道这一段恋情的。
  而当年,龙门帮之中,也的确只有风度翩翩的玉郎君丁天野,才配得上风华绝代的红衣龙女!
  可是刹那间,什么都变了,铁索穿肩,黑牢余生,一晃二十年,他死里逃生,已是形如鬼怪了!
  如果这时只有丁天野一个人在,那他一定会忍不住号啕大哭了!
  现在,他当然可以忍得住,不让眼泪落下来。
  黄山等了片刻,才又道:“金龙神君自女儿走之后,也就不怎么理会龙门帮的帮务了,龙门帮势力大弱,不少高手,纷纷离去。等到金龙神君死后,项飞、陈乌和燕大南三人,自相残杀,又死了不少高手,结果,三人也分不出高下来,谁也没有当成龙门帮的帮主,龙门帮也散了,他们各带着一部分人,自立名堂,各组一帮,分据黄河中下游,明里河水不犯井水,但是暗中,却还斗得十分剧烈,一直至今!”
  丁天野心中激动的神情已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二十年黑牢生涯,过着野兽不如的日子,已使他懂得如何将极度的痛苦隐藏在心中了。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又问了一句,道:“你真是看到,来告密的人,戴着鹿皮手套?”
  “是的。”
  “那么,毒砂飞虎陈乌,现在何处?”
  “丁爷,”黄山震了一震,说:“你说告密的是他?”
  “我只是问你,他现在何处?”
  “陈帮主他自组飞虎帮,飞虎帮的总坛,就在往南约四百里,济南府东八十余里的黄河边上,那地方,本来叫老牛岗,现在也给飞虎帮改了名,叫飞虎岗。”
  丁天野沉声道:“多谢指点。”
  黄山却忽然又叫道:“丁爷!”
  丁天野站定了身子,黄山苦笑道:“二十年前我自知不是你敌手,是以用闷香熏翻了你,又穿了你的琵琶骨,害你……如今你总算出了头,飞虎岗可以不去,还是不去的好。”
  丁天野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黄山。
  “飞虎帮主的武功,你是知道的,而且……帮中这几年来,着实延揽了不少高手,你只身前往,恐怕──”
  丁天野听到这里,才发出了“嘿嘿”两下惨笑声,道:“黄捕头,我还怕什么?你或许不知道那二十年黑牢生涯是怎样过的,但我却是挨过来的人,你说,我还怕什么?”
  黄山呆呆地坐着,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丁天野缓缓地转过身去,慢慢地向外走去,他不断地发出那种令人心悸的惨笑声来。
  等到丁天野出了大门,黄山的七八名弟子,才一起抢了进来,七嘴八舌地问着。
  黄山却什么也不回答,只是长叹了一声,对于今天能死里逃生,丁天野竟没有怎样难为他,他实在很意外。
  但是他的心中,却一点也没有高兴之感。
  二十年前,他是著名的捕头,而丁天野更是年少英俊的大盗,然而如今,丁天野竟变得如此可怕,可怕得使人不敢逼视!
  过了好久,黄山才道:“快散去吧,没事了。”
  当天晚上,黄山收拾细软,改名换姓,离开了沧州府,他知道丁天野一出来,武林中必然将掀起轩然大波,而他的年纪,他的武功,都是无法卷入这个大风波之中的,是以他谁也未曾告知,就单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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