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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盐枭
 
2019-08-14 20:51:11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十年之前,兰姑才接了“双龙争珠令”,统率天下盐帮之余,陈典文是总理盐帮事务的第一红人。陈典文是当年,和潘家后代,一起自青海洪木诺回来的同伴的后代,自那时候起,潘家就将金扇帮的帮主之位,让给了陈家,一代代传下来,潘、陈两家的关系,极其密切,两家联姻的事,每一代都有,潘兰花和陈典文从小在一起长大,潘、陈两家,武功向不分家,潘兰花和陈典文的武功是一样的,那就是潘老太公的武功,再加上密宗的内家气功,两者的精英,混合而成的独门武功。
  陈典文在江湖上没生什么事,名头并不响亮,但是真正的武林高手,都知道他的武功造诣,出神入化。常有人问他关于潘兰花的武功,究竟怎么样,陈典文总是笑而不答,那并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也不知道。他和潘兰花,自小一起习艺,那是事实,但是,潘兰花的父亲,早就有意叫女儿挑起盐帮的重担,是不是保留了什么独特的武功传给了潘兰花呢?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在外表上来看,潘兰花是那么婉柔,完全不像是会武学的人,也完全不像是学武造诣深不可测的高手,陈典文也时时和潘兰花切磋武学,两人经常在一起,在外人看来,陈典文和潘兰花的这件好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潘兰花的心里怎么想,陈典文也不知道,而陈典文自己,自从他十四、五岁,开始懂得男女之情之后,心中就只有潘兰花一个女人。扬州是那么繁华的地方,盐商花起钱来像是淌水一样,凡是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天下美女的荟萃之所,各种各样的美女,能叫人在脂粉阵中,一世都不走出来!以陈典文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乏接触美女的机会,他倒也不是假道学,也曾和不少美人儿,有过亲暱的关系,他十七岁那一年,扬州二十七家大盐商,就集资在苏州贡了一名天姿国色的美人来,送给了陈典文,陈典文替这个美人取了一个名字叫荷香,替她买了一所巨宅,那巨宅的所在地,就叫荷香巷,自荷香之后,也不知有多少美人,但是却没有一个令他动心的。真正能令他动心的女人,只有一个,单独的一个。潘兰花却一直是那样,女孩子年纪渐渐大了,看到男孩子,总会有一点异样,可是潘兰花对他,却完全没有变,陈典文看得出,兰花对他好,但是那种“好”,并不是他期待中的那种,陈典文也有他的自尊,他从来也没有在潘兰花的面前,表示过什么,一直到那一天,他觉得自己非表示不可了。
  事情该上溯两个月,正是盛夏。那一天,在一家临着一大荡水的一家茶馆中,陈典文带着一个小厮,正在品茗,望着满荡的菱角,和在水荡上摇着水盆采菱的孩子,突然之间,喧闹的茶馆,陡地静了下来。
  陈典文是练武练到出神入化的人,就算他最心不在焉的时候,对于四周所发生的一切变化,反应还是最敏锐的,当他觉得茶馆中突然静下来之际,他立时转过头来,而他才一转过头来之际,就看到了正走进茶馆来的那个人,而且也知道为什么,茶馆中的喧闹,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不单是陈典文,事实上,茶馆中的所有人,目光全注在那人的身上。扬州的茶馆极多,所有的茶馆,茶客的身份几乎是固定的,这一家茶馆的茶客,全都非富即贵,是见过世面的人物,而这个人,竟能在这样的场合之中,令得所有人都不由自主静了下来,可见他的气势,是如何不同寻常。
  陈典文在向那人看了一眼之后,心中就禁不住喝了一声采。这个人,其实气势并不霸道,相反地,看来极其温文儒雅,那么多人的眼光逼视着他,可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窘,全然若无其事,而那种若无其事,又决不是勉强装出来的,而是自然而然,仿佛所有的人全是泥捏成的,全然没有灵性和不值得注意的,只有他一个人,超乎一切之上,难得的是他脸上,又绝无傲气,像是这一切,都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一样。
  这人的年纪,大约二十四、五,一件银白色的阔长衫,在他走进来之际,长衫在轻轻飘动着,陈典文望着他,心中叹了一口气,直到这时,他才知道“玉树临风”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人的身材相当高,身形挺直,稳稳地向前走来,手中的一柄折扇,半打开着,识货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那扇子的骨是墨竹的,扇子的一面,是金冬心的字,当这人的手腕不经意地翻动之际,可以看出,扇子的另一面,是郑板桥的竹。这人的身后,跟着两个家人打扮的中年人,看来沉实木讷,这人一出现,不但所有人全望着他,而且不知不觉中,连动作也停止了。
  扬州人不算是没见过世面,可是像这样的人物,他们也没有见过,这人走进了十来步,站定了身子,用清朗得人人可以听见,但决不是高声的声音道:“那一位是陈典文陈先生?”
  陈典文陡地怔了一怔,他平时,已经可以算得是头挑的机灵人物了,可是这时候,他却陡地怔了一怔之后,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陈典文怔住了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家可不那样,那人一面发问,一面眼风已经扫遍了整个茶馆,陈典文的那一怔,也给他看出来了,他立时迳自向陈典文走了过来。陈典文这时,也完全定下了神来,不等那人来到身前,就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阁下是——” 那人也向陈典文拱了拱手,声音仍是那样清朗,道:“在下南通张翱。”
  他像是单向陈典文一个人在通名,可是由于这时,茶馆中仍然十分静,所以他“在下南通张翱”这个六个字,还是人人可以听得到,而茶馆之中,也立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交头接耳声来。在交头接耳的人,自然全是知道“南通张翱”是什么来头的人。
  陈典文的心头,也陡地打了一个突,盐帮中全是粗人,走私盐,只知道性命相扑,那里懂得什么子曰诗云,而陈典文算是例外,他是文武兼修的,盐帮之中,除了他之外,大约也只有潘兰花一个人了。
  陈典文读书,倒并不是为了去应试,但既然读了书,每次大试,总多少留点意,这“南通张翱”四个字,对他来说,决不陌生,那是文名著于天下的新科举人!
  陈典文的心中,这时充满了疑惑!那是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一个文名显赫的新科举人,为了什么,会特地来找自己!
  在他心中疑惑间,张翱已经微笑道:“陈先生请坐,别客气!”陈典文先来是主,可是这时候,自然而然,陈典文反倒变成是客了,张翱一面说着,他身后两个中年人中的一个,已经簌地抖出了一块洁白的茧绸来,铺在椅子之上。这家茶馆的气派极大,所有的桌椅,全是精工镶雕的紫檀木的,那张椅子,泛着发亮的深紫色,实在可以说得上是纤尘不染,但是张翱还是等那中年人铺上了茧绸,才坐了下来。
  那又令得陈典文怔了一怔,令得陈典文发怔的,倒并不是张翱的那种气派,那实在算不了什么,在旁边那桌子上,坐着的那个胖子,用来喝茶的茶壶、茶杯,就硬是他自己带来的宋朝牛奶白的细瓷。令得陈典文吃惊的是,刚才那中年人抖那幅茧绸,约有两尺见方,陈典文看得很清楚,那中年人是一只手拈住只角取出来的。
  那中年人在抖动那幅茧绸之际,仍然是一只手提茧绸的一只角,他“簌簌”抖了两下,并不见他的动作怎么劲,可是每一下抖动之际,那幅茧绸就整个张了开来,像是有人提住了四只角,一起在向后拉一样。 陈典文是会家,这种情形,看在心里,自然吃惊,因为那是内家的气劲,已经练到了这种程度,可以力贯两尺见方、极其柔软的茧绸之上,这份功力,也就极其可观了。 而那中年人只不过是仆人打扮,仆人尚且如此,主人可想而知,莫非这位文名显赫的新科举人,本身又是身怀绝技的武学高手?这当真有点不可思议了!
  陈典文一面想,一面也坐了下来,这时候,不单在人家的眼中,连陈典文自己也可以明显地感得出来,张翱一出现,自己和他一比,无论在那一方面,都叫他比了下去,张翱简直是人中龙凤,无可企及,陈典文连动作都变得笨拙了许多。
  陈典文才一坐下,张翱又笑着道:“他们这种人,总爱卖弄,倒叫阁下见笑了!” 陈典文“嗯”地一声,心想原来自己心中发怔,又叫他看穿了,这时,人人向他们这一桌望来,想来就算本来有人不知道“南通张翱”来头的,在经过了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也全已明白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有这样的人物来到扬州,全扬州的人都有荣焉”的神情。众多人的这种眼光,反倒令陈典文有点不自在,以致他的声音也有点急促,道:“张先生……有什么指教?”
  张翱微笑着,掌柜的已亲自过来,上壶,泡茶,等掌柜的离开,张翱才道:“我从京里下来,经过连云,遇上一帮人在无法无天、欺压良善,所以略微教训了他们一下,事后才知道这些人是潘帮主的辖下,这种事,本来应该由贵帮的刑堂处理,我不该越俎代庖,所以特地上扬州来,向贵帮告一声罪!”
  陈典文用心听着,迅速地转着念,张翱说来虽然轻松,但是陈典文一听,就知道事情,可大可小。其一,张翱所说的“无法无天”究竟是什么事?盐帮的戒律极严,一部刑典,有的对犯戒律的帮众,处置十分之严;其二,这“一帮人”,如果是普通的小脚色,以张翱这身份,也不会特地上扬州来;其三,张翱说得虽然轻松,还说是“告罪”,但是明摆着是来教训盐帮来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定要妥为应付才好。陈典文正在想着,突然一个人大叫着,直冲了过来。
  直闯进茶馆来的是唐荣,唐荣来得十分急,才一进来,横开手,就推开了在面前的一个小二,那小二吃唐荣一推,一个踉跄,手中的一叠小笼包,跌了一地,唐荣也不管,直来到了陈典文的桌前,看他那种气咻咻的样子,分明是有极重要的事要说,可是当他一来到了桌前,一眼看到了张翱,陡地呆了一呆,一时之间,不知怎么才好。
  陈典文皱了皱眉,沉声问道:“什么事?”
  唐荣又向张翱看了一眼,才道:“少爷,许老拐出事了,在连云港南……”
  唐荣才讲到这里,陈典文的耳际,就响起了“轰”地一声。他早就料到,叫张翱教训了的,不会是小脚色,不过他也没有想到,那会是许老拐!
  许老拐在盐帮中的地位相当高,在潘兰花的父亲执掌盐帮之际,许老拐就是总帮的重要人物,潘兰花接令之后,许老拐是潘兰花的父执辈,地位自然更高了一层,许老拐年纪并不大,不会超过六十岁,早年,曾和缉私队火并,中了枪,左腿一直是拐的,所以才叫着许老拐。许老拐的独门硬功,相当了得,性子烈、脾气大,可是极其耿直,在盐帮之中,得上下人等的尊重,兰姑接令之前,已经领了刑堂堂主之责。
  许老拐在连云以南出事,张翱又说在连云港外,“教训”了几个盐帮的人,那么,事情一定是发生在许老拐的身上了! 陈典文竭力镇定着,同时,打量着张翱,张翱却像是完全没有他的事一样,只不过是略微蹙了蹙眉。
  唐荣也顿了一顿,像是在犹豫,在陌生人面前,是不是应该讲出来一样。陈典文沉声道:“只管说,这位南通张爷,才说在连云以南,教训了我们的几个弟兄,许老拐的事,也许就……”
  陈典文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口,唐荣已经陡地一下虎吼,“呼”地一拳,直打向张翱的面门。
  当唐荣急匆匆闯进来之际,茶馆里的人,已经知道有事要发生了!可是也想不到事变来得如此之快,唐荣一声大吼,就有十几个人,忙不迭搂住了面前的茶壶、茶杯,几个古董掮客,更是脸上发绿,急忙收拾着他们带来的古董,要是打了起来,任砸了哪一件,都是血本无归的事!陈典文也想不到唐荣会那么毛躁,说动手就动手,唐荣出手如风,他想阻也阻不住,心想要糟,唐荣那一拳,已快打到,只见张翱一抬手,折扇合拢,抵在唐荣的拳上,现出一种厌恶的神情来。
  唐荣的武功,陈典文了然于胸,他知道,唐荣这一拳打出,就算张翱可以避得开,张翱所坐的那椅子,椅背也非被打碎不可。
  可是,张翱一抬手,折扇横抵在唐荣的拳头之上,唐荣去势如此猛烈一拳,竟然平空僵住,再也打不向前。
  这本是眨眼间的事,陈典文在这时,已经唤了出来,道:“唐荣!”
  在张翱身后的两个中年人,这时也陡地踏前来,各自伸指,向唐荣指来,看他们的情形,像是指着唐荣,想派唐荣的不是。
  唐荣也是会家,一见那两个中年人伸出的飞指,指尖又平又直,皮粗得像是牛皮一样,指的又正是自己左、右的“太阳穴”,心中已然一凛,再加上他打出的一拳,突然之间,叫折扇一碰,手腕一阵酸麻,力道竟不知去了哪里,心中大惊,腾地一步,已经向后退了开去。
  陈典文也看出唐荣吃了亏,身形一闪,已拦在唐荣的身前,张翱仍然稳稳坐着,那两个中年人也立时后退,仍然在张翱的身后,垂手侍立。张翱微摇着头,道:“盐帮戒律松弛一至于此,真要好好整顿一下,再这样下去,要成江湖大患了!”
  张翱那几句话,讲来不急不徐,讲的时候,皱起了眉,好像真的是在代盐帮可惜一样,陈典文已经知道张翱必有来由,非小心对付不可,而且,他也不是沉不住气的人,可是一听得这两句话,陈典文的脸上,也不禁勃然变色。要知道在江淮数省,各种帮会虽多,但论财论势,决没有可以超得过盐帮的,陈典文甚至因为受到江湖上的崇敬,在青帮之中,也领有极高的荣誉地位,盐帮帮众过万,江湖上谁敢说一声盐帮的不是,可是张翱那两句话,却是直指盐帮的不是,看来他不但是有目的而来,那目的还是要对盐帮大不利了。 陈典文的脸色本来就苍白,这时更是白里泛青,额上的两根青筋,也现了起来,冷笑一声,道:“张先生,这话,太重点了吧!”
  张翱扬了扬眉,道:“可不是么?这位出拳那么重,要不是我也有点能耐,不早就躺下了?”
  唐荣在陈典文的身后,脸色和陈典文恰好相反,胀得通红,叫道:“少爷,别听他的,老拐……许老拐……”
  唐荣叫到这里,想是太激动了,竟然讲不下去,陈典文向后摆了摆手,直视张翱,道:“阁下将许堂主怎么了?倒要请教!”
  这时候,茶馆中的茶客,几乎全避了开去,但是又不舍得远离,大都聚在走廊上、门口,向内看着。
  茶馆中还有几个人坐着,陈典文一面问,一面眼光向四面溜了一溜,看出坐着不动的,是四个中年人,各据一桌,全是生面孔,陈典文心里有数,这四个人自然不是普通的茶客,定是张翱带来的,不过他们早已来了而已。
  陈典文向张翱问了这句话,张翱还未曾回答,就听到门外一阵大喝,聚在门口的人,纷纷闪了开来,让开了一条路,在人弄之中,十二个劲装的汉子,一起疾步走了进来,这批人一到,陈典文又放了心,这十二个劲装汉子,统称十二金刚,是盐帮总堂的护卫高手。
  十二个人一进来,直趋陈典文,向陈典文行了一个礼,又一起退了几步,挺立着不动。张翱对来的十二人,似乎完全若无其事,只是淡淡地道:“那位姓许的朋友?我将他入了钉箱,送给贵帮自行处理!”
  张翱讲来轻描淡写,在陈典文身后的唐荣,已咬得牙齿格格直响,十二金刚,也个个怒形于色,十二双拳头,紧紧握着,人人指节骨凸起,看来像是一双一双的鐡槌一样,这十二个人,练的全是少林的金刚拳,金刚拳力道威猛,是大开大阖的外门功夫,十二人合称十二金刚,也是由于他们所练的功夫而来的。
  陈典文总算沉住了气,低是心里一股怒气,也陡地向上,冲了上来。
  陈典文是帮会中人,自然知道“钉箱”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他虽然从小就在帮会之中,“钉箱”这种事,也一直只是听说,而且,也想不到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自然更绝想不到会发生在盐帮的身上!
  “钉箱”是一种刑罚,各帮各会,都有不同的戒律,但是大致是相通的,若是被发现有人犯了戒律!为了顾全这个帮会的面子,出手干预的人,就将犯事的人制伏,钉箱,送回他所属的帮会去,由他所属的帮会处置,这是江湖上的一种规矩。但是江湖帮会之间,无风尚且起三尺浪,这种事,一定引起轩然大波,决不轻易发生,就算有,也是在大帮会对付小帮会之间,而且,犯戒的人,也要真正罪无可恕,才能这样做;而今,盐帮的刑堂堂主,叫人用钉箱送了回来,这可以说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连聚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也不由自主,人人打了一个突,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来!
  可是,张翱却显得那么满不在乎! 陈典文心中不但怒,而且十分难过,他和许老拐的私交相当好,他也知道“钉箱”,是如同棺材一样的一只木箱,上下四周,全是尖锐的钢钉,总数九十九枚,那些钢钉,是在人放进去之后才钉进去的,每一枚钢钉,透过箱子的木板之后,还要入肉九分,人在钉箱之中,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从连云到扬州,少说也要走三、四天,在这三、四天中,许老拐受的是什么样的活罪?
  陈典文气往上冲,面色更青,他一扬眉,冷冷地道:“多谢张先生,请张先生同到敝帮,当面评理!”
  将别人钉入钉箱,就必须亲自到这个人所属的帮会,还要公开评理,看其人处置是否得当,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陈典文的话,自然十分上路,他一面说,一面已有心掂一下对方的斤两,一伸手,就去抓张翱的左腕。
  张翱正在缓缓地摇着扇,陈典文一出手就抓他的右腕,手腕称为“脉门”,是学武之人身体上最弱的几处地方之一,陈典文有意如此,看看张翱怎么防范,他出手如风,心念电转,已经准备张翱一有反应,他后面的几个杀着,也就可以绵绵使出。
  却不料他一伸手,手指搭上了张翱的手腕,张翱是一点反应都没有,陈典文不禁陡地一怔,原先蓄在指上的力道,也在那一霎间,陡地收了回来。
  等到他的手指,抓住了张翱的手腕,觉出张翱的确一点也没有反抗的打算之际,他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脸上一阵发热。
  他的指劲,何等之强,曾在酒后,一口气揑扁了二十多只锡酒壶,要是他不是陡然之间觉出张翱完全无意与自己较劲照样发出去,张翱的手腕骨非立时折断不可!理还未评,就先将对方的手腕骨折断,这自然又是大大的不是了!
  在这一霎间,陈典文对于张翱,虽然还是充满了敌意,但是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佩服。他自度要是易地相处,自己就决不会有这样的镇定功夫!他伸手出去,抓向对方的要害,任何人都看得出是不怀好意的,可是他居然能沉得住气!
  陈典文定了神,又道:“请!”
  张翱像是看穿了陈典文的心思一样,站了起来,向陈典文微微一笑,说道:“请!”
  陈典文被他冲着自己一笑,脸上一阵发热,就在这时,又一阵脚步声,另一队劲装汉子,走了进来。
  那一批进来的劲装汉子,一共二十四名,装束和十二金刚一样,只是腰际的裤带,颜色不同。十二金刚的腰带,是一式金黄色的,后来的二十四人,则是斜条的黄白相间,腰带上的颜色,表示其人在盐帮中的地位,像陈典文那样地位的人,若是有什么仪式,他劲装出场时,他的腰带上,是缠满了黄金丝的,而唐荣则和十二金刚一样,缠金黄绸带。
  进来的二十四人,地位较十二金刚稍次,他们进来之后,立时分两行列开,紧接着,一个矮个子,光头,肥胖,肉里眼,未语先笑的老者,稳步走了进来,那是陈典文的副手,在盐帮中资格极老的潘七叔,人人皆尊七叔而不名,是因为他辈份相当高之故。
  七叔一进来,就向张翱拱着手,也像是没事人一样,道:“张先生,兰姑有请张先生带着贵友,一起到敝帮相聚!”
  刚才,陈典文出手,抓向张翱的手腕之际,张翱自己沉得住气,和他一起来的两个中年人,和坐着的四个人,倒有点沉不住气,已经全都跃跃欲动,直到七叔一进来,气氛才略缓。
  七叔话一说完,又对张期身后的两个中年人,笑了一笑道:“两位是高邮施宝应施老太爷的后人吧?我小时候,曾受过施老太爷的教益,今日能和两位相会,真正是幸事!”他眉开眼笑地说着,那两个中年人,忙躬身行礼,道:“先父常提及七叔的好处!”
  潘七叔呵呵地笑着,十二金刚、唐荣和陈典文,看来并没有什么反应,但是他们心里,也不禁暗自吃惊,高邮施家独门绝传的打穴功夫,已是武学中的奇技之一,打穴一道,天下相传者不过七家,高邮施家是其中之一。打穴在武学之中,是十分难练的一种功夫。相传练得好了,能点中对方的穴道之后,令对方的身子,僵立不能动弹,非施解穴功夫不可,但那只不过是传说,谁也没有见过,打穴功夫真正的厉害之处,是认准人体的穴道,每一出手,重击必然击中在对方的穴道上,穴道是人体内的特殊构造的关眼,针之灸之,可以治病,在穴道上受了重击,也特别容易受伤,打穴功夫比别的功夫,容易使对手受伤,道理也在于此。
  而今,那两个中年人,施氏兄弟,看来简直就像张翱的仆役一样,张翱的厉害,也可想而知了!
  陈典文踏前两步,在潘七叔的耳边低声道:“七叔,老拐叫钉了箱!”
  潘七立时略一点头,道:“是,兰姑已经大开刑堂,在等着张先生!”
  张翱态度安详,又像走进来的时候一样,向外走去,这一次,不单是施氏兄弟跟在他的后面,另外那四个,一时之间,还叫人猜不透他们来历的中年人,也大踏步跟在张翱的后面。潘七和陈典文连忙跟了上去,再后面,是十二金刚,和那二十四个劲装汉子。唐荣自知脾气不好,看到潘七带人来这种阵仗,知道在未评理之前,要是闹出事来,一定是自己的不是,所以他忍住了气,跟在最后。一行人等,离开之后,茶客又涌了进来。茶馆中本就是一个闲闹的地方,这时候,闲闹比往时又甚了许多,人人都在谈论着张翱的丰采,在谈论著盐帮不知准备如何处处置这件事情。
  盐帮准备如何处理这件事呢?陈典文想知道兰姑的心意,所以在离开茶馆之后不久,他向潘七使了一个眼色,告了一声罪,抄着小巷,先回总堂去。
  盐帮的总堂,就是著名的潘家大宅,就在原先被拆去了的大宅宅基上再建造起来的,围墙比平常巨厦大宅的围墙要高得多,一直围到正门,正门是一种暗红色,门环是铮亮的白铜,门外永远有四个身形一般高大的劲装汉子在守着,陈典文急步进了门,直趋内堂,他才走进内堂,就看到了兰姑。
  兰姑换上了劲装,在柔媚之中,看来有一股极其吸引人的飒爽之姿,一见陈典文,兰姑就道:“来了没有?”
  陈典文道:“快到了,七叔陪着他们,你看该怎么办?”
  这是一件极难委决处理的事,陈典文这样问,只不过是随便问一声,事实上,他一路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主意,只待兰姑一开口,他就准备将自己想好的计划讲出来给兰姑听。
  却不料兰姑听了,淡然道:“那还不容易,他照江湖规矩来,我们照江湖规矩办!”
  陈典文怔了一怔,道:“兰姑,照江湖规矩,也可以大有出入,老拐在那里,救出来了没有?” 兰姑摇了摇头,道:“没有,在刑堂里,我们去吧,他们也该来了!” 陈典文呆了一呆,准备好的那番话,竟然讲不出来,兰姑已经在陈典文的身边,走了过去,一阵淡淡的幽香飘了过来,也不知是兰姑身上的幽香,还是院子里白兰花的香味。
  刑堂在大宅的最后面,那是大宅中,最是神秘,也是人人望而生畏的地方。刑堂不常开,盐帮的帮众有时开玩笑,常说:“你想进刑堂,还不够资格!”开刑堂,一定是处理帮众极有地位的人,绝不为处理无名小卒而设。当陈典文和兰姑一前一后来到刑堂之前的那条直路之际,刑堂的黑漆大门洞开着,从大门起,一直到大宅的后厅,足有两百来人,肃立着,一动不动,他们全是未够品级进刑堂的人。
  人虽然多,但是静得鸦雀无声,陈典文想知道,兰姑的心中,究竟在打什么主意,所以他仔细打量着兰姑的神情,不过,在兰姑细嫩的脸上,却一点也看不出什么来,从侧面看过去,只看到兰姑细嫩的脸上,细嫩的汗毛,在阳光下闪着异样的光彩。
  陈典文好几次想开口,但是却没有发出声来,他们两人,一起来到了刑堂的大门口,刑堂之中,响了一下又一下沉重的鼓声。
  陈典文抢先几步,跨过了极高的堂槛,立时又垂手而立,兰姑接着走了进来。
  一进了刑堂,所有在刑堂中的人,全站了起来,潘七他们还没有来,在刑堂中的,全是盐帮中地位极高的人,约六十来人。在刑堂正中,放着一只木箱,箱子盖打开着,许老拐就直挺挺地躺在箱中,九十九颗钢钉,每一口都入肉将近一寸,血在钉上和身上凝结着,老拐紧闭着眼,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口中咬一枝老山参,参尖露在口外。
  在木箱旁边,另外跪了七个人,全都是额头点地,一动不动,这七个人,自然是和老拐一起生事,被张翱押了来的人,七个人,人人都带着伤。
  在刑堂中的盐帮中人,每个人都是满面悲愤,这些人和许老拐,都有过命的交情,如今眼看许老拐受这样的活罪,仇人就要来到,谁不想拼命?
  陈典文先来到刑堂正中,交椅之旁,站定身子,兰姑也走上来,转过身,在刑堂正中的交椅,坐了下来。刑堂的交椅,又高又大,最特别的是,铺在交椅上的是一张用棘荆编成的垫子,若是没有练过功夫,坐上去,那滋味可不好受。
  这是潘老太公当年定下来的规矩,意思是大开刑堂,当帮主的,虽然照帮规大公无私,处理犯戒的帮众,但是帮主的心里,也极不好受,就像是坐在棘垫上一样。兰姑才一坐下外面就响起了铜锣声。
  铜锣声一下接一下传来,每一下锣声,就像是敲在人的心头一样,接着,便是脚步声,先进来的是十二金刚,各按自己的地位站定,再进来的,就是并肩而行的潘七和张翱,和跟着张翱的施氏兄弟,和另外四个大汉,唐荣在最后。
  潘七一进来,连常年浮在他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变得十分严肃,道:“启禀帮主,南通张翱先生来访!”
  潘七和张翱一进来,刑堂中的气氛,就陡地变了一变,本来,人人愤形于色,可是张翱一进来,各人的神情,就变成十分惊讶,虽然这种惊讶的神色,一闪即逝,但是也可以知道,所有人的心中,对张翱那种高贵、雍容的神态,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折服!陈典文就站在兰姑的身边,他也看到,张翱一进来,兰姑就震了一下,长长的睫毛,迅速地抖动着,陈典文甚至可以敏感地感到兰姑的心跳,也陡地加速了许多!张翱直向前走来,他却不照江湖上参见一帮之主的礼节,只是向坐在正中的兰姑,拱了拱手,道:“久仰盛名,今日来得冒昧。”
  兰姑的声音,仍是那么动听,道:“张先生请坐。”
  在兰姑的座位之旁,另有一张交椅,张翱也不再客气,跨前一步,来到椅前,指着同来的六人,道:“这两位,是高邮施家兄弟,这位是萧县炭窑的掌舵林振山林先生,这位是槽运上的大龙头张恩,这位是凤阳来的化子头刘辉,这位帮主可能比较陌生,是四川来的,袍哥兄弟。冒昧一起来打扰帮主!”
  张翱一个接一个介绍,都提姓道名,只有说到四川袍哥那位朋友之际,却将姓名,略了过去。随着张翱的介绍,各人都向兰姑行礼,兰姑也一一还礼,张翱看来是随便指着各人介绍的!但是陈典文心里明白,他是将地位低的,放在前面。事实上,这六个人,没有一个是地位低的,施氏兄弟,在六个人中,竟成了最低的了,萧县盛产木炭,烧炭为生的人,不下数千,掌舵的林振山,是江湖上吃得开的人物,那不必说了,槽运上的大龙头,扬州人可决不陌生,尤其盐帮,和莲河上的槽帮,关系密切,一直只知道槽帮大龙头是于四爷,怎么忽然冒出了一个“张恩”来?各人都不禁互望了一眼。至于那个“化子头”刘辉,虽然看来像是土老儿,但各人知道那是最难惹的人物。最后一个,四川哥老会来的那人,又瘦又干,一件长衫,大得不称身,留着两撇老鼠须,一双眼睛,白多黑少,说什么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来。
  张翱将那哥老会人,放在最后,又不提姓道名,看来一定是极有来头的人。
  兰姑在听到“林振山”之际,还没有什么表示,可是听到了化子头刘辉的名字之后,已经扬了扬眉,等张翱讲完,那哥老会的人,上来和兰姑作了一个古怪的手势,算是行礼,操着川音,说道:“想不到下江也有帮主这样出色的人物,可心服了!”
  幸而他川音极浓,一大半人,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然只怕得有麻烦,兰姑道:“各位也请坐!”
  刑堂的座位不多,兰姑一开口,十二金刚中的六个,已经提着椅子,在张翱的座位之旁,一字排开,六人和张翱,一起坐了下来!
  陈典文已有点迫不及待,道:“该请许堂主说话了!”
  兰姑却只是望着张翱,她望着张翱的那种眼光,叫陈典文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不是味儿,张翱道:“自然,岂有不让他说话之理!”
  张翱才出口,陈典文向唐荣一使眼色,唐荣立时大踏步走了上来,在木箱边站定,大声道:“老拐,忍着点!”唐荣这样喝,自然大有理由,九十九口钉,入肉九分,要扯出来,若不是忍着痛,只怕就得立时痛昏了过去。
  许老拐躺着那口木箱,看来和棺材差不多,木板足有二寸来厚,唐荣一声断喝甫毕,双手下抓,抓住了两边的木板,他还未曾运劲向外扯,就听得一阵“格格”的响,那是他的手指,几乎已经陷进了木板之中,所发出来的声响。 紧接着,唐荣一声大喝,双肩向外一扯,在木箱被扯开来的哗然声响中,只听得许老拐发出了一下闷哼声,那一下闷哼声,是紧紧咬住了牙关之后,仍然免不了发出来的,木板一扯开,许老拐身上的钉,也全离开了他的身体,霎时之间,血流如注,十二金刚中,早有四个,抢了上来,用极快的手法,在许老拐的身上,洒着白药,许老拐紧闭着眼,居然挣扎了起来,直挺挺地站着,除了木箱初被扯开之际,发出的那一下闷哼声之后,竟然紧咬着牙关,没有再多吭一声。
  许老拐这种神态,倒叫盐帮上下,多少有点安慰,人人心中都在想:许老拐毕竟是好样的!同时,每一个人的心中,也都很紧张,因为他们决不相信许老拐会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每个人都在等着,只等许老拐一开口否认,兰姑一声令下,那就不用再客气,可以将张翱和那些人一起拿下再说了!
  许老拐身上冒血的九十九个伤口,全被止住了血,十二金刚中的四个,退了下去,这时候,该是兰姑向许老拐问话的时候,可是兰姑却没有出声,刑堂之中,静得出奇,陈典文向兰姑望去,看到她的一双妙目,仍然注定在张翱的身上。这时候,陈典文的心里,不但不是味道,简直有点怒意了,他沉着声,道:“兰姑——”
  他叫了这一声,才发现自己的语气太重了些,要是只有两人相对,还不要紧,但现在是当着外人,在大开刑堂之际,礼制不可废,所以他顿了一顿,立时放软了口气,又叫了一声。
  兰姑这才向许老拐望去,秀眉微蹙,道:“许堂主,你干了些什么,怎么叫人家钉回来了?”
  许老拐双目睁开,跪了下来,这时候,刑堂中的气氛更是紧张,许老拐只要一开始自辩,接下来的,就是要对付张翱等人了,堂中有一些练内功还未能到劲道发挥如意的,唯恐等一会动起手来要吃亏,已经在暗中运起气来,一两个人运气还不打紧,运气的人一多,再加上刑堂上,静得出奇,一时之间,就有一阵轻微的“劈劈拍拍”之声,发自运气蓄劲的那些高手的关节之上,听来变得十分刺耳。
  看张翱带来的那六个人时,个个神情木然,张翱的脸上,更有着几丝嘲弄的笑容。
  许老拐本来是站着的,兰姑才一开口,他立时跪了下来,和那几个早就跪伏在地的人一样,以额点地道:“属下万死,在连云港南,一时见色起意,纠众抢了花轿,奸了新娘,杀了迎亲的十七人!”
  许老拐虽然才从钉箱中出来,声音也有点嘶哑!可是这几话,却是讲得清清楚楚,每一个字,都没有一点含糊,刹那之间,兰姑、陈典文脸上变色,刑堂之中,倒有一大半人,不由自主,一起发出了“啊”地一下惊呼声,有若干性烈的汉子,像唐荣等人,更是惊骇得失声叫了起来,道:“老拐!”
  刑堂中所有的人全震动了,陈典文在那一刹之间,更是手足无措,兰姑在脸色大变之后,陡地站了起来,过了好久,才又坐了下来。她自己自然知道,作为盐帮帮主,她那样子,实在是失态之甚了,但是当她坐下来之后,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当口,还是陈典文比较有主意点,他立时扬起了手,刑堂中也登时静下来。
  刑堂中重又静了下来,陈典文不由自主喘着气,他竭力使自己镇定,道:“老拐,可是另有别情?”
  许老拐仍然跪伏着,道:“禀总管,没有别情,这事全是由我一人起意,跟着我的人,是我逼他们干的,事情和他们无关!”
  陈典文咽了一口口水,向张翱望去,张翱淡然道:“许朋友倒是硬汉,不错,旁人确是胁从,并无干系!”
  陈典文心头怦怦跳动,事情突然之间,到了这等地步,那是再没有话可说了。他缓缓地向刑堂中所有的人望了一眼,刑堂中倒有一大半人面如死灰。
  要知道,这些人,虽然全和许老拐有过命的交情,但是许老拐自己亲口承认了犯有这样滔天大罪,这种大罪,应处极刑,交情还交情,响铮铮的好汉,可也决不会为了交情,而坏了帮中的严规!
  本来人人对张翱,均怀有极高的敌意,但这时张翱一开口,将事情只放在许老拐一个人的身上,并没有多作株连,那等于已开脱了其余几个人的罪名,对张翱有恶感的人,倒大都变得对他有好感起来了。
  这,连陈典文的心中,也是如此。
  陈典文的视线,最后落在兰姑的脸上,只见兰姑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
  陈典文的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平时,兰姑统领全帮,可以说看不出有什么大问题来,但是到了有突如其来的重大事件之际,看来是难以靠她来作决定的了!
  陈典文想到这里,定了定神,朗声道:“本帮戒律,首戒奸淫,次戒滥杀无辜犯者无赦,许老拐连犯两大重戒,罪不可恕,当——”
  他讲到这里,吸了一口气,盐帮的制典,陈典文自然是烂熟于胸,可是这时,要他亲口讲出如何处置许老拐来,那依然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所以,他需要有极大的勇气,才能讲得出来。
  而就在陈典文吸一口气来定神之际,只见张翱,突然站了起来,他一站起来,就向兰姑,一躬到地,声音清朗,道:“潘帮主,张某大胆,愿保许老拐一命,请帮主定夺。”刑堂中的意外,实在太多了,人人都想不到许老拐会自认罪状,而许老拐一认罪之后,每一个人都像挨了一个晴天霹雳一样,人人都自然而然,只想到许老拐会受到极其严酷的刑罚,再也没有人想到,照例,是可以有办法保许老拐一命的。
  这一点,别说盐帮中其余的人,全是粗人,在突如其来的打击之下想不到,连陈典文算是有见识、有才能的人,也未曾想到,他所想到的,只是许老拐要受的刑罚,极其严酷,比起来,“钉箱”简直就像小孩子玩的游戏一样,所以他也感到有点说不出口而已。直到张翱陡地向兰姑讨保,他心中才“啊”地一声,也就在这时,他的心中,也涌起了无限的疑窦来,那令得他的思绪,混乱到了极点!
  要保一个这样犯了重戒的人,只有一条规条可用,那就是,担保者不但要保犯戒的人,此生永不再犯任何戒条,而且,还要担保全帮上下,在一年之内,绝没有人犯任何大小的戒条,不然,担保者与犯戒条者同罪。当年,潘老太公订了这一条规条,意义深长,虽说是一人出头,但是等于所有帮众,一起以自己的行为来担保犯戒的人。盐帮戒条上百,帮众逾万,要在一年之内,上下帮众,绝不触犯帮中的任何戒律,那简直是绝不可能的事,这条帮规规订以来,也根本没有人运用过,如果有人运用,那自然比处置一个犯了重戒的人,起儆戒作用更大得多,因为全帮上下,必须战战兢兢,不可有任何对帮规的触犯,而那也必然形成帮众之间,更加团结一致!
  陈典文别说刚才在仓卒之间,未曾想到这一点,就算想到了,他是不是愿意替许老拐担保,也成问题,一来,许老拐真是犯了重戒,二来那几乎是可以肯定,一年之内,逾万帮众,必然有人犯戒,那么,连他也要和许老拐一样处置了!
  只是,现在张翱甚至根本不是盐帮的帮众,而且又是他将许老拐“钉箱”送了来的,他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运用盐帮这一条几乎不为外人所知的规条,来担保许老拐?为什么?
  刹那之间,陈典文的心中,充满了疑问,疑问多得塞住了他的智窍,使他完全没有答案。
  而张翱的神态,还是那么从容不迫,他话一出口,兰姑还没有回答,他又挺直了身子,向刑堂中各人,迅速望了一眼,道:“自然,还得各位弟兄,给我一点薄面!”
  张翱的话,人人都明白,那就是说,他身犯奇险,将许老拐的性命,保了下来,要是盐帮上下众兄弟不给他面子,不论是哪一个人,稍微犯了一点戒条,他就不免一死!这种话,听在粗犷的、没有机心,又深重义气的莽汉耳中,简直是热血沸腾,不可遏制的,刹那之间,只听得“轰”地一声响,堂里堂外齐声答应。
  刑堂之内,品级高的盐帮中高手,约有百余人之众,在刑堂之外,盐帮中各级头目更多,由于堂门大开,张翱的话,又是字清音朗,人人可闻,所以不但堂内高手,连堂外的帮众,也齐声轰然答应。
  在这些人想来,许老拐本来是绝无希望的了,尽管许老拐自认犯戒,但是眼看许老拐要受酷刑,他们心里的难过,也可想而知,如今在眼看无望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转机,而且,甘愿为许老拐担保的,又是一个外人,他们心中的感激,实在是言语难以形容,在轰然一下答应之后,十二金刚、唐荣、潘七,堂里堂外,所有的人,一起跪了下来,当众人一起跪下之后,重又变得鸦雀无声。
  陈典文还站着,这时,陈典文心中的疑问,仍然一点答案也没有,可是有一点,他却再明白不过了!
  本来,以他在盐帮中的地位而言,张翱所作担保,应该是由他来作。可是他没有做,张翱作了。
  如今的情形是,张翱虽然是一个今天才在盐帮出现的陌生人,但是真正的陌生人却变成了他——盐帮总管陈典文!陈典文的心中更乱,这种变故,实在太突然了,张翱竟有本事,在几句话之间,就将盐帮上下的人心,全拉了过去,眼看着跪在地上,自己对他们极之熟悉的那些人,陈典文更感到自己被孤立了,完全孤立了!
  陈典文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他实在并没有做错什么,也正由于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做,要是他知道做错了什么,那倒简单了,他只要改正错误就行了。
  他是不是也应该跪下来呢?是不是应该抢着和张翱去作担保呢?不论他怎么做,他都会变成张翱的附庸。但如果他反对张翱作保呢?他不禁苦笑起来,别说反对了,就像他现在那样,站着不动,看来也已经和所有的盐帮重要人物,站在对立地位了
  陈典文心中乱成一片,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兰姑已经开了口,道:“张先生,你不是盐帮中人!”
  一听得兰姑这一句话、陈典文心里,松了一口气,可是紧接着,他心里又是一紧,因为张翱连考虑都未考虑,而且听来,也像是绝不让别人有考虑的余地,立时朗声道:“愿意入帮!”
  陈典文心中一紧,还来不及反对,堂里堂外的欢呼声,简直就像是一个接一个的焦雷一样,响了起来,就算陈典文要讲什么,他的话,也不会有人听得到。
  兰姑立时站了起来,潘七最早站起,来到兰姑之前,双手奉上了一只只有一握大小、破旧得难以形容的布袋来,那只看来是丢在街边也不会有人要的,可是潘七才一取出来,所有的人又一起静了下来,兰姑接过了布袋,张翱踏前一步,屈膝跪下,兰姑打开布袋,倒转,袋中的盐洒落了下来,落得张翱一头一脸。
  再接下来发生的事,陈典文简直无法记得清楚,那是因为他心绪实在太乱了,他知道,经过了这番仪式之后,南通张翱,就成了盐帮中人,而且是盐帮里的要人了!
  为什么这个新科举人,要纡尊降贵,加入盐帮?为什么这一切,来得那样突然,但是一切又那样自然?为什么明明是突如其来的事,却像是演习了几百遍一样,进行之际,连一点错误都没有?
  陈典文决不相信,刑堂之中,会有任何人事先知道有这样的事发生,可是事情发生了,一切都照着张翱的意思在进行,这是张翱的魂力,使得所有的人,都毫无疑问地跟着他走,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疑问。
  陈典文在接下来的时间之中,几乎是被心中的疑问,缠得他身外发生一切,全都不知不闻的程度,而且,在刹那之间,即使其余的人,不是有意疏远他,他也变得自然而然被人遗忘了!
  等到陈典文又清醒过来之际,他才发现,他仍然在原来的地方站着,四周围静得出奇,那种静是有来由的,因为刑堂中的所有人,全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去了,只有一个人,还木然在刑堂里!
  当陈典文一发现这一点之际,他的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极度寒意,令得他不由自主,簌簌发起抖来,而也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陈典文抬头看去,只见唐荣一个人,急急走了过来。
  唐荣的神情,充满了兴奋,甚至胀得通红,一进来就嚷着道,“少爷,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典文这才注意到,远处,欢呼一阵接着一阵,隐隐地传了过来。
  陈典文陡地感到了一阵莫名其妙袭上心头的疲倦,哑声说道:“他们——他们全在——”
  唐荣兴奋地说道:“兰姑正在大摆筵席,欢迎张先生入帮,少爷,帮里的兄弟全高兴极了,我看来看去,看不到你,所以——”
  唐荣的话还没有讲完,陈典文就摆了摆手,道:“是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发现我不在?”
  唐荣呆了一呆,像是他绝想不到陈典文会有这样一个问题,而且,他看来,也虽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过了好一会儿,唐荣才道:“弟兄……太高兴了……少爷,你……不去……趁热闹?”
  陈典文苦笑了一下,唐荣毕竟是没有机心的粗人,他那一声“趁热闹”,就将他现在的地位表露无遗,他变成了一个只是趁热闹的人,而不是全帮上下尊重敬仰的人物了!陈典文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低着头,慢慢走了出去,他并没有去“趁热闹”,而是回到荷香巷,唐荣则一脸不解的神气,跟在他的后面,直到荷香巷口才折回去。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中,情形迅速地改变,那种改变,是陈典文意料之中的,每当他有什么事吩咐安排之际,接受吩咐的人,总会自然而然说“张先生已经吩咐过了”,要不就是“张先生意思是——”
  陈典文好几次忍不住想大发雷霆,可是他却忍了下来,他不能对那些粗犷、直心肠的汉子发脾气,他们没有错,当他们衷心地尊敬、崇仰一个人的时候,是任何力量都报不转他们心中的敬仰的。
  而使得陈典文忍不住的,还不是他盐帮总管的职位,迅速地形同虚设,最主要的是,兰姑和他,也是迅速地疏远,兰姑和张翱在一起,每次他看到兰姑,或者是他想见兰姑,兰姑都和张翱在一起,盐帮上下,人人谈论的是兰姑的好事——这一次,他陈典文不是主角了。主角是张翱。
  陈典文和张翱还是每天见面,可是陈典文却越来越怕和张翱见面,张翱的学问、见识,处处都胜过他,他满以为全是理由的事,张翱只是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就将他的满腹道理,全变成了狗屁。
  到了事情发展到了他每天可以在荷香巷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的时候,陈典文下定了决心,他要见兰姑,将多年来的心意说一个明白了!他直趋兰姑的住所,他要经过大堂之际,听到张翱用那种从容不迫的声音,在简单明了地吩咐着帮中的大事,盐帮上下,从来也没有这样齐心过,看来所有的人都下了决心,连好几个嗜酒如命的人,也一起戒了酒,生怕在酒后犯了小小的戒律,连累了张先生。
  陈典文在窗外站了片刻,心中暗叹了一口气,这种情形,看来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兰姑的心意怎么样,现在是到了非问不可的时候了!他穿过了巨宅中长长的走廊,来到了月洞口,就看到了在后园里的兰姑。
  虽然已经是秋天了,可是秋老虎仍然在扬威,天气还是很热,兰姑穿着月白色的小袄,坐在金鱼池的槛边,伸出一只手指,在水中打着圈儿,引得池里的金鱼,不住向水面上浮来,不断张着口,在水面发出“唧唧”的声音,和弄出一个一个的水泡来。 兰姑看来是在想心事,陈典文走向前,一直到他的影子也映在池面上,兰姑才抬头起来。
  陈典文低声道:“兰姑。”
  兰姑缩回水中的手指来,然后,有点想遮掩似地,道:“你看这两条黄莺儿,听说黄河以南,就这里有两条。”
  陈典文又叫道:“兰姑!”
  兰姑抬起了头来,望着陈典文,她没有出声,只等着陈典文开口。
  陈典文要说的话,是早想好了的,他道:“兰姑,潘、陈两家,一直婚嫁不绝,我们——”
  兰姑睁大了眼,现出讶异的神色来,道:“典文,你在说什么?你不是已经娶了一个什么荷香了么?”
  陈典文一怔,连忙道:“那是……那是……”
  陈典文虽然早已想好了要说的话,可是他却未曾提防兰姑会在他一开口之后,就直截地提出了这一件事来,不错,陈典文是有一个荷香,荷香是在扬州城里,锋头十分劲的美人儿,当她盛装出游,驾着单座马车,车摆子的黄铜,擦得铮亮,沿着瘦西湖边驰过去之际,当真是人人为之侧目,也人人都知道那是盐帮总管陈典文的爱宠。
  陈典文的女人,不单止荷香一个,他年纪轻,出手又阔绰,花街柳巷中的姐儿,一看到了他,就像是蝴蝶看到了花儿一样,而陈典文也一直享受着这种风流旖旎的生活,而且从来也未曾想到过,他的这种生活,会变成他和兰姑之间的障碍。
  然而现在,他感到了!
  他顿了一顿道:“荷香,那个女孩子,是他们送给我的,那不算……是……”
  他只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兰姑已经沉下了脸,而且感到,自己再说下去,简直就是越描越黑!
  兰姑淡淡地道,“典文,我见过那女孩子,很不错,人家不将她当人,你可不能不将她当人!”
  陈典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还想继续挣扎,可是却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两个人都不出声,只有鱼池上传来的“唧唧”声,过了一会,陈典文又道:“兰姑,那么我们之间——”
  他自觉不用再讲下去,这是他最后的一句话,兰姑一定会明白他的意思的。
  兰姑果然明白了,她垂着眼帘,望着池上的浮萍,长睫毛轻轻地抖动着,声音十分平静,说道:“我会嫁给张翱,就快了!”
  陈典文早就知道,会有这个可能,可是这件事,兰姑用那么肯定的语气,简直对他毫无怜悯地讲了出来,那令得陈典文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他腾地向后退了一步,陡然之间,只觉所得一股气自体内涌了上来,呛在胸口,眼前一阵发黑。
  陈典文大吃一惊,立时张口,一声大喝,一拳向前打出,正打在一只康熙五彩的瓷缸之上,那一拳,将那只瓷缸,打得粉碎,也幸亏他及时打出了这一拳,令得陡然之间涌上来的那股气,有了渲泄的去处,不至于立时闭气死去,但就算是这样,当他一拳打出之际,一阵极古怪的声音,发自他口中和鼻孔,鲜血自他的口中和鼻孔处,一起标了出来。
  兰姑发出了一下惊呼,一步横过,伸掌在陈典文的前心后背,迅速地拍了七、八下,陈典文一口气过来,只觉得天旋地转,踉跄跌出了一步,才勉力站定了身子。
  陈典文自己也想不到,一听说兰姑要嫁给张翱,竟然会这个样子!
  他一站定之后,立时转过身,背对着兰姑,他不需要兰姑的怜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绝对不要。
  他转过身,调定了气息,伸袖抹了抹脸上的血,沉声道:“那么,恭喜你。”
  本来,陈典文还有很多话要说,例如,他想问一问,对于张翱,兰姑的认识,是不是清楚,张翱这样刻意联络盐帮上下人等的人心,是不是别有用心?但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一切全是多余的了
  在他身后,传来兰姑的声音,道:“典文,我看你该到外面去走走!”
  如果不是先有了重大的打击在前,这句话,就足以令得陈典文跳了起来,因为兰姑那么说,等于是在命令他,将盐帮总管的职务,交卸一下,不必再管了!
  但是现在,对陈典文来说,这句话,却完全不算什么,他只是淡然道:“对,现在很时兴到东洋去,我也想到日本去走走。”
  陈典文真的到日本去了,他动程到上海的那天,只有唐荣一个人跟着他,唐荣和陈典文有过命的交情,唐荣的性命,在一次恶斗之中,是陈典文的父亲舍命救下来的,自此之后,唐荣就以陈家的奴仆自居,所以他对陈典文的称呼是“少爷”。
  可是唐荣在上海码头,送陈典文上了大洋轮之后,他又匆匆回到扬州去了,盐帮中所有重要的人物,全都集中在扬州,张翱和兰姑要结婚了。
  那是在许老拐事件发生之后,整整一年之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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