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倪匡 中短篇集 正文

飞针
 
2019-08-14 21:01:1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左右,李维扬忽然听得一阵杂踏的脚步声,奔了过来,一个人叫道:“憨子师哥,你没有事么?”
  胡憨子的声音,就在李维扬的门口传了出来,道:“我很好啊,咦,你们什么事?何以神色如此紧张,气急败坏也似?”
  那声音道:“还说不紧张?庄外的树上,有了令狐老贼的题字,庄主说那家伙就是令狐老贼派来的,要我们和你一起看住他。”
  胡憨子吃了一惊,道:“真的?那却是糟糕,师妹今晚可能回来,若是在半途上叫令狐老贼遇上了,那可如何是好?”
  那人答道:“是啊,师父,师娘也都在为这事着急,师娘已提着剑到抱玉崖去了,师妹若回来,定然经过抱玉崖的,有师娘在,那就不怕了!”
  胡憨子顿足道:“不行啊,在抱玉崖之前,难道她就不会遇上令狐老贼了么?”
  那人笑道:“师兄,你也是关心师妹太过分,以至于忘了,令狐老贼既已在树上留字,那就表示他人已在五里之内了,而抱玉崖离此七里,自然不怕。”
  胡憨子道:“是了,那可保无虞,那小子极有可能是令狐老贼同党,你们得小心些,快散了开来,将院子全部包围。”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来的那些人都散了开去。
  来人和胡憨子的对话,李维扬一字不减地全都听了进去,他在乍一听到“令狐老贼”四字之际,心中也不禁大吃了一惊。
  姓令狐的人本就不多,而足以令得抱玉庄中的人也为之紧张起来的姓令狐的人,可以说只有一个,那便是天河妖叟令狐黠!
  令狐黠是西域魔教教主,他西域魔宫,穷奢极侈,富比王公,其人又好色如命,虽已年近花甲,但是姬妾极多,全是年轻貌美的邪派中荡妇淫娃,此人在武林中的恶行,可以说擢发难数,但是一则他武功高,二则他党羽多,是以正派中人,也对之无可奈何。
  李维扬倒确然未曾想到,自己来到抱玉庄的同时,这个大魔头,也会来抱玉庄生事!
  这倒令得李维扬大是不安起来!
  要知道武林中人,最重声名,往往将声名看得比性命还重,他百步飞针李维扬,近两三年来,侠名颇着,可是此际,却被抱玉庄中人当作是和令狐黠一样的货色,此事若是不加辩白,传了出去,以后如何见人?
  是以他自床上一跃而起,背负着双手,来回踱了几步,推了推房门,但房门竟被锁住,李维扬心中不禁有气,身形疾拔而起。
  他拔起了两丈高下,已伏在梁上,伸手顶起了一块瓦,将那块瓦搅了下来,轻轻抛在床上,一连摘下了六七块瓦,屋面上已现出一个足够容人钻出去的洞口了,李维扬已探出了头去。
  只见在院子的四周围,都有人在巡逻着,但是却并没有人注意屋面上的动静,李维扬的心中冷笑了一声,一纵身,便已上了屋顶。
  一到了屋顶之上,他身子便伏了下来,看了一会,仍不见有什么动静,他觑定了不远处的一株大树,陡地真气一提,“飕”地一声,身形掠起,已从屋面上掠到了那株大树之上。
  在他的下面,恰有两个人走过,其中一个陡地一怔,道:“咦,刚才我头顶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掠过!”
  另一个“呸”地一声,道:“别见鬼了,头顶三尺有神明,你可别胡言乱语。”
  那一个还在咕咕哝哝,道:“我确然觉得好像有东西略过也似,多半是……一头鹰。”
  另一个“哈哈”笑着,道:“快步,停在这里作甚?”
  李维扬听得心中好笑,他等那两人走开去,轻轻落下树来,向外走去。他才走出了不多远,便发现抱玉庄中,显得十分紧张,庄丁个个十来个人一组,刀出鞘,弓上弦,来回巡弋着,李维扬要左闪右避,才不致被人发现。
  他本来是想找到了七手剑黄山威,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现,声明他绝不是大魔头令狐黠的同党,而且,若是抱玉庄中人手不足的话,他还可以出手相助!
  但是,他又想起黄小玉的可恶处,焉有自己的伤尚未癒,便帮着敌人之理?
  是以他决定先看看动静再说,若是抱玉庄真的应付不了,那自己再出手,也还不为迟!
  他一路闪缩着,不一会,便来到了抱玉庄的聚事厅之前,伏在窗外,只听得聚事厅中,一个人道:“庄主,他……已来了,离庄两里,所有的树木,全被四个天神也似的人连根拔起!”
  接着,便是黄山威的声音,他的声音,听来仍是十分沉着,道:“那是他手下四大煞星,这四人,只是以蛮力取胜,不足为道,传令下去,不必惊惧!”
  那人答应着,又奔了出来。
  李维扬抬头望了望,议事厅的墙壁高,但是他还是可以窜得上去的。
  他一提真气,身形拔起,一伸手,已然拉住了檐角,身子接着,向上翻了起来,已到了屋顶之上,到了屋顶上,他身子伏着,又轻轻地揭起了几块瓦来,身子钻了进去,伏在天花板之上。
  他右手按在天花板上,内力源源而出,过不多久,掌心突然向上一提,带起一蓬木屑,天花板上已出现了一个掌心大小的圆洞。
  李维扬向下看去,大厅之中的情形,已然可以一日了然了!
  只见七手剑黄山威,坐在正中一张交椅之上,在他的两旁,还坐着两个书生打扮的中年人,那两人面貌酷似,气度不凡,一望而知是武林高手。
  李维扬一看便认出,那是峨嵋派中一等一的高手,简氏昆仲。
  简清、简洁,人称川中双侠,声名之着,不在黄山威之下!
  一看到这两人,李维扬便知道抱玉庄上,有恃无恐,令狐黠来得不是时候了。
  他也庆幸自己,幸而改了主意,若是迳在黄山威面前现身,声言可以助抱玉庄一臂之力的话,岂不是班门弄斧之极了?
  只见奔来奔去的人不绝,每一人带来的消息,都是说天河妖叟令狐黠,已然愈来愈近了,黄山威只是挥手令他们退去。
  过了不多久,突然听到一阵苍老的笑声,自远而近,传了过来。
  这一阵笑声,极之雄浑,一传了进来,像是整座大厅,都在震动一样,天花板之上的积尘,也簌簌地落了下来!
  但是,令得李维扬心中暗自吃惊的,是他听出,那笑声十分耳熟!
  那的确是他听来十分熟悉的声音,然而,他却又绝未和那个大魔头会过面,而且,一时之间,他也想不起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笑声来了。
  那笑声来势十分快,转眼之间,便已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黄庄主,有客人来了,何以未见有人出庄相迎?莫非黄庄主好客之名,只是虚传么?”
  听那声音,分明是还在半里之外发出的,但是传了进来,却仍是字字清晰。
  黄山威一笑,道:“来者是谁?”
  这四字声若洪钟,内家功力,也是非同小可。
  那苍老的声音道:“黄庄主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天河令狐黠,带有些小礼物,有事相商。”
  黄山威笑道:“黄某固然好客,可也不能开门揖盗!”
  那苍老的声音道:“好一个开门揖盗──”
  一个“盗”字才出口,只见一条长大的人影,已然突然进了大厅,李维扬连忙定睛看去,只见那人十分清瘦,在相貌上看来,却像是一个世外高人,绝不像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但是,细看一双眼睛,却见他双眼之中,邪光毕露,看了之后,令人心悸!
  那人看来是不过四十上下年纪,若不是他自报姓名,说是令狐黠的话,李维扬当真还不敢相信。
  他才站定,自然也看到了简氏双侠,只见他双眉向上微微一扬,道:“原来简双侠也在,好极,好极!”
  简洁冷冷地道:“是好极还是坏极?”
  令狐黠“哈哈”一笑,向身后一招手,道:“进来!”
  他一声“进来”才出口,便听得沉重之极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只见四个身形高大之极,装束异特的波斯胡人,各自一手托着一只金漆盘,走了进来。
  那四个人,自然是波斯国一等一的力士,他们的衣服有一臂袒露在外,只见他们的手臂之上,肌肉盘虬,极之骇人。
  那四人一进来,令狐黠便道:“放下!”
  那四人立时将手中的金漆盒放下来。
  黄山威冷冷地问道:“令狐黠,你在闹什么玄虚?”
  令狐黠笑道:“不敢,想来和抱玉庄结一个亲家,意下如何?”
  令狐黠的话,令得所有的人都为之一呆,连躲在天花板上的李维扬,也未能例外,李维扬认为令狐黠之来,当然是寻事生非来的,却不料他居然讲出了这样的话来。
  黄山威面色一变,道:“此言何意?”
  令狐黠狡笑道:“闻得庄主有一名爱女,人称无敌侠女,貌美如花,犬子不才,想来量珠以聘,天儿,快来见黄庄主!”
  只听得庄门外有人,答应一声,不多久,便已见一个一身华服的年轻人,大摇大摆着,走了进来,向黄山威作了一揖。
  李维扬想不到自己躲在上面竟可以看到这样一出活剧,心中也不禁好笑。
  只见那年轻人,面色苍白,双眼之中,也是充满了邪气,油头粉脸,人像是僵尸一样,偏偏一身衣服,却是华丽之极!
  一时之间,只见坐着的黄庄主和简氏双侠二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仍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令狐黠沉声道:“黄庄主意下如何?”
  若换了别人,定然已破口大骂了,但是大侠气度,究竟不同,黄山威止住了笑声,冷冷地道:“令狐教主在武林之中,何等声威,小女怎配得上,还是请令公子去寻他家女儿吧。”
  令狐黠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道:“黄庄主如此说法,可是不允婚事了?”
  简清简洁两人,早已忍不住,同声大喝,道:“自然是不允婚事了,何必多萝嗦?”
  令狐黠“嘻”地一笑,道:“我想和黄庄主做亲家,两位怎可越俎代庖,代黄庄主回答?”
  简氏双侠,乃是一胎双生,两人心意相合,这时,不等令狐黠讲完,便双双一声大喝,离座而起,一出左掌,一出右掌,掌声“呼呼”,向令狐黠疾袭而出!
  两人的攻势极快,只见令狐黠的身子,微微一矮,双掌齐出!
  刹那之间,在“轰轰”的掌风声中,只听得“啪啪”两下巨响,四掌已然相交,只见简氏昆仲的身子,腾腾腾连退出了三步!
  他们连退出了三步,可是身形仍然站不稳,向下坐去,幸而这时,他们已然退到了刚才他们所坐的椅子前面,是以一坐了下去,便坐在交椅之上,只听得“哗啦”,“哗啦”两下响,两张紫檀木交椅,顿时碎成了木片!
  但是简氏双侠却因为力道在椅子上失去,他们两人中,得维持坐着的姿态,不再倒下去,而他们也立即挺直了身子!
  在简氏双侠的身子向后疾退而出之际,令狐黠的身子摇了两下,可是却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李维扬在天花板上,一见这等情形,心中陡然一惊,心想这老魔头果然名不虚传,一人力敌简氏双侠,居然还占了上风。就在这时,只见黄庄主已霍地站了起来,道:“简氏兄弟的意思,也正是黄某人的意思!”
  令狐黠“嘿嘿”冷笑着,道:“黄庄主,我们还是做亲家,不要做冤家的好。”
  黄山威身形微挫,舌绽春雷,厉声喝道:“看掌!”
  黄山威出掌,快疾无伦,但是令狐黠的还击,也快到了极点,刹那之间,只见两人的身形,微微一幌,根本还未及看清他们两人,是怎样出掌的,便听得“啪”地一声巨响,双掌已然相交。
  他们两人,手掌一交,便立时缩了回来。
  只见他们的身子,一齐幌动起来,一幌,再幌,三幌,令狐黠的身形不稳,“腾”地后退了一步,但是黄山威身形凝立,却是巍然不动!
  李维扬在天花板之上,见了这等情形,几乎忍不住大声叫起好来!
  天河妖叟令狐黠一声冷笑,道:“好,果然名不虚传!”
  他说着,突然一掀衣襟,一抄手,已取了一件奇形兵刃在手,那兵刃,乃是一只虎爪,他一取兵刃在手,便连发数招,招招攻向黄山威的要害。
  黄山威身形略退,掣剑在手,刹那之间,只见剑影纵横,“铮铮铮”七下响处,每一剑刺出,都刺在虎爪之中,将令狐黠的攻势,尽皆挡住。令狐黠身形后退,满面怒容,厉声道:“黄庄主,我儿子又不是五官不齐之人,好意前来求婚,你如此对付,哼哼!”
  他的心中颢是怒极,要不然,也不会满口利齿,挫得山响了。
  他这两句话,表明他虽然武功比黄山威略差一筹,但是对于这件事,还是绝不肯善罢干休的,李维扬的心中,不禁对之大生鄙视之念,他究竟年纪还轻,好玩的心灵,心想你明明输了,却还在说什么自己的儿子不是五官不齐,我就叫你的儿子,作个五宫不齐之人!
  他想到就做,扣了一枚飞针在手,觑得真切,轻轻一弹,那枚飞针,了无声息,电射而出!
  恰好此际,天河妖叟令狐黠一声大喝,道:“我们走!”
  他儿子令狐海刚好一个转身,身子还未转过去,李维扬的那一枚飞针,已然射中了他的左目!
  令狐海发出了一声惨叫,手捂着左目,令狐黠突然回过头来,一伸手,拉开了令狐海的手,一见儿子左目受伤,又惊又怒,狂吼起来。
  在令狐黠的狂吼声中,只听得黄山威也是一声巨喝,道:“下来!”
  随着这“下来”一声巨喝,黄山威双掌向上,猛地击出,刹那之间,大厅之中,劲风排荡,“轰轰”两声响,天花板大幅塌了下来。
  当黄山威向上发出两掌之际,他是仰头向上的,李维扬自上而下看下来,恰好可以看到他铁青的脸,那显然是他已然怒极!
  在那一刹间,李维扬才知道,自己做错事了!
  自己一心想伤令狐海,代他出一口气,也免得老魔头以后再来纠缠,可是却偏偏未曾想一想,七手剑黄山威乃是何等身份之人,岂能容人在他抱玉庄之内,暗箭伤人?自己再要不走,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见机极快,一看到黄山威面色不善,身子向上跳了起来,恰在此际,黄山威两股排山倒海的掌力,也已然涌到,撞破了天花板,仍向上疾涌了上来!
  只不过这时,李维扬的身子,既然已向上跃起来,黄山威那两掌之力,便变得反而在帮他的忙了,两股强大无比的掌力,向上一托,令得李维扬的身子,“砰”地撞在瓦面之上。
  那一撞,撞断了三五根椽子,撞碎了十来块大瓦,李维扬的身子,却破瓦而出!
  他一到了半空之中,立时身子一翻,疾窜了下来,耳际只听得黄山威和简氏昆仲,齐声大喝,道:“好贼子,往哪里走?”
  李维扬如何还敢回头,只是见路便奔,他自从艺成以来,还未曾如此狼狈过。
  他一面奔逃,一面向后连洒了三把飞针,直到跃过了一道围墙,听不到身后有脚步声,他才略停了停神,抬头看去,已奔到抱玉庄的后面来了。
  再向前去,立时可以出抱玉庄,前面山势连绵,看来有山路可以通向前去。
  李维扬舒了一口气,接连几个起伏,出了抱玉庄,想起了还在路上相候的那些朋友,他心中不禁暗叫了一声惭愧!
  他曾夸下海口,可以将无敌侠女黄小玉手中的长剑夺下来的,但如今落得两处带伤,狼狈而逃!
  像如今这样,若是见了那干朋友,说不定要被他们怎样取笑,而事情传了出去,自然也不免加油添酱,江湖上传事极快,他百步飞针李维扬,在抱玉庄栽了筋斗一事,不难天下皆知!
  他闷闷不乐地向前走着,顺着一条山路,延绵来到了一个山岗之上,那山岗十分雄伟,就在那条山路之旁,便是百十丈高的峭壁!
  李维扬来到了峭壁边上,陡地一抬头问,只见在暮色苍茫之中,一块巨大的山石之上,刻着“抱玉崖”三个大字。李维扬一看到那三个字,心中便不禁陡地一动,暗忖自己不是听说过,黄小玉定然会经过这里的么?
  而且,黄夫人也到这里来接应黄小玉了,如何不见有人?
  自己被黄小玉偷袭,这口气未曾出,就此离开抱玉庄,也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他正在想着,已听见“得得”的马蹄声,传了过来,同时又听得一个妇人声音叫道:“小玉,我知道对你说了,你一定急于赶回去的,其实,有你爹和简家两位叔叔在,还怕什么?”
  李维扬一听,心中不禁一喜,心想那定然是黄小玉母女两人来了,不管是黄小玉在前,还是在后,自己一定也出其不意,偷袭她一招,照样攻向她的颊上,就算她母亲护短,是她偷袭在先,也是无话可说的!
  李维扬打定了主意,立时闪身躲在大石之后,蹄声自远而近,只见一骑,转过了山角,奔了过来,马上骑的,乃是一个少女。
  一则,由于暮色已浓,二则,马奔得快,李维扬也看不清那少女的脸面,但既然是一个少女,那自然是黄小玉了!
  马影才现,李维扬便已轻轻将剑,拔了出来。
  紧接着,他手在石上一按,身子疾腾了起来,一剑向前疾刺而出,口中喝道:“无敌侠女,也叫你尝尝被偷袭的滋味!”
  他人自天而降,来得突然之极,剑气如虹,向前疾攻了出去,那匹马首先人立了起来,马上那少女被马一颠,一声惊呼。
  就在此际,李维扬的长剑,已然刺到了她的面前,但是,也就在那一刹,李维扬突然一呆!
  马上的确是一个极之美丽的少女,但是那却绝不是他曾见过的黄小玉!
  李维扬在刹那间,不禁发出了一声大叫!
  然而,他除了发出一下大叫声之外,却一点别的事也不能做,因为他是身在半空,疾跃向前的,在那样的情形下,武功再高,也不能收得住势子!
  而那少女一见长剑已刺到了面前,大吃一惊,身子突然向后仰去,离鞍而起,向外跃去。
  李维扬也未曾看见自己这一剑,究竟是不是刺中了对方,他只是看到,那少女身形拔起之后,却已然脱出悬崖之外了,她身形下沉,虽然曾拔了一拔,但是总抵不住下沉之势,已然向崖下疾堕下去了!
  李维扬的身子,还未曾下落,便听得又一阵马蹄声,奔了过来。一个中年妇人,自马上飞身而起,落了下来,停在李维扬的面前,撕心裂肺地问道:“你是谁,小玉呢?我女儿呢?”
  她的神色,在暮色中看来,白得像是涂了厚厚的一重粉一样!
  李维扬呆若木鸡地站着,他的手中仍然执着那柄长剑,他的脸色也是白得像纸一样,他的心中在对自己说:不,那少女绝不是黄小玉!
  但是,不是黄小玉又怎样呢?
  他还是将一个素不相识的少女逼下山崖去了!
  而且,那少女也不可能不是黄小玉,她的母亲就跟在她的后面,那么,自己在抱玉庄大门之外遇到的那个,向自己偷袭的少女又是谁呢?他心乱如麻地站着,突然之间,只听得黄夫人发出了一下尖利之极的怪叫声,道:“你,你杀了我的女儿!”
  李维扬忙道:“我,我──”
  他本来还想为自己辩白几句的,但是他只讲了两个“我”字,便想起自己纵使有十张口,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之下,也是辩白不清的了,不趁着还有一丝逃走的机会时逃走,更待何时?
  他突然发出一声怪叫,身形疾拔而起,双足在那块大石之上点了点,又拔起了丈许,流星也似斜落在三五丈开外,没命向前奔着。他一面奔,一面心中在封自己叫着:逃吧,逃吧,躲起来吧。你杀了抱玉庄黄庄主的女儿,你还不逃命?你还不逃命?
  天色已然是黑下来了。当李维扬在山中亡命飞奔,不知跌倒了多少次,也不知爬起来多少次,直到他奔出了山口,看到前面有条路,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
  他的全身都为汗湿透了。
  他望着前面的两条路,心中想:我向哪一条路逃走,比较好些呢?可是,当他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又禁不住不寒而慄起来!他向哪一条路逃走好呢?他还有哪一条路可以逃呢?他杀了七手剑黄山威的女儿,伤了天河妖叟令狐黠的儿子,天下虽大,他还有哪一条路可走呢?
  他额上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流了下来。
  黑白两道,正邪各派,不到几天,就会人人都找寻他的下落,不论他躲在什么地方,他都会被揪出来,天下虽大,已没有他容身处了!
  他紧紧地咬着牙,突然提起剑,待向自己的脖子抹去,但是,他的手背却软了下来,他喘着气,沙着声叫道:“我要逃!我要逃……我要逃!”
  他又亡命也似向前奔了出去,他的身形没入了黑暗之中,看不见了。
  他的身形没入黑暗中之后,七手剑黄山威夫妇,带着才两岁的幼子,遍天下寻找,整个武林之中,人人都知道黄大侠在寻找百步飞针李维扬,要报杀女之仇,谁都想助黄大侠一臂之力。
  但是,谁也找不到李维扬。
  李维扬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很多人都以为在这八年来,百步飞针李维扬能够躲过黄大侠夫妇普天下的追寻,是一件天大的幸事。
  但是李维扬自己却知道,这个“幸运”得来,却是绝不容易的。
  他无时无刻不在提心吊胆,他无时无刻不准备接受最坏的命运,几乎每一个晚上,他都会汗流浃背地惊醒,那是他梦见自己被黄山威当胸一把拉住,提了起来之后的事。他会在黑暗中喘着气,而自他身内流出来的汗是如此之冷,冷得他时时以为自己是被浸在冰水之中。
  这种日子,真不是人过的,而且,也不是人所能忍受得下去的。
  但是他却没有办法,他简直没有选择的馀地,他需要这样生活下去。
  那一天,当他转身在黄夫人面前逃走之际,他的心中便在狂叫着:躲起来!躲起来!
  他必需躲起来,将他自己紧紧地包裹在绝望和恐惧的硬壳之中。
  要不然,他就会被黄大侠夫妇发现,他就活不下去了!
  有时候,当他一身冷汗地惊醒过来之际,他也会自己问自己: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
  可是他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必需活着,不论活着是如何痛苦,他都要活着。因为他一直还未曾弄清,在抱玉庄外,对他偷袭的那个妖媚艳丽,令人荡魂蚀魄的少女是什么人!

相关热词搜索:倪匡短篇

上一篇:盗盒
下一篇:长虹贯日